
序文/ 董宏猷,摄影/ 张建忠
最近秋凉,却夜夜多梦。梦里都是童年往事,都是在汉口的大街小巷过早,醒来不禁感慨万千。究其起因,当是张建忠先生的邀请,为他的摄影画册《过早》作序。

对于摄影,我只是个爱好者。但仔细欣赏品读建忠先生的作品后,却浮想联翩,欲罢不能。很早就听闻建忠在摄影界的大名,常常听说他又去大凉山了。见到他,便是在他的《远山的记忆》大凉山摄影展上,凝重的黑白影像,凝固的生活瞬间,令人震撼,真实地记录了大凉山彝族人民的生存状态与生活现实。而摄影家的人文情怀,对现实的关照与思考,以及博大的爱,此时无声胜有声,全都凝聚在一帧帧动态的多元的影像之中。

从此我记住了张建忠,一个执着严谨低调的摄影家。大凉山只是他执著观照的对象之一。他习惯一头扎下去,5年里,10次出入大凉山腹地,历尽艰辛,锲而不舍,拍摄了10多万张照片。这哪里是一般的创作与观照,而是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了摄影艺术的追求与探索中。

与大凉山的凝重不同,建忠这次呈现的,是武汉人过早。

说起武汉人过早,就像说广州人喝早茶,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城市风景与文化现象。其不同之处,广州人是坐在优雅的茶楼里,边饮早茶,边吃早点,慢悠悠的。而武汉人过早,则是在户外,路边,简陋的塑料椅凳,嘈杂的街头环境,匆匆忙忙,甚至边走边吃。满大街的早点摊,满大街买早点的人,满大街边走边吃的人,构成了武汉最独特的风景,最活色生香的晨曲。

武汉人的“过早”,是视为与“过年”,“过节”,“过生日”同样重要的。是与武汉独特的城市发展史密不可分的。

作为中国“九省通衢”的交通枢纽,武汉自古就是一个“大码头”。现代考古证明,远在商代中期,武汉就萌芽了城市――盘龙城,而盘龙城的主要功能,便是军事、物资的中转。春秋战国,武汉属楚,楚国多江河湖泊,水陆交通十分发达。千百年来,行政隶制虽分分合合,但城市的主要功能,仍然是水陆交通之枢纽,商品集散之码头。翻开一部唐诗,诗人们来到武汉,不是“送别”,就是“晓泊”。而匆匆停靠之际,武汉给他们的印象,便是 “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水陆码头。及至清初,汉口成为四大名镇,后又成为天津条约中的通商口岸,从此,武汉的沿江两岸,不但密布了自古以来的“土码头”,而且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由洋人控制的“洋码头”。

水路如此繁忙,陆路呢,则因了京广铁路的贯通,使武汉迅速成为京广大动脉的中心点,武汉的码头色彩,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武汉的城市功能,武汉的发展与繁盛,武汉被外国人称为“东方的芝加哥”,皆因了码头而做了许许多多的文章。

有了码头,就有了靠码头吃饭的人。尤其是那些底层的码头工人,以及围绕着码头形形色色的商业与服务业。武汉天气湿热,清早就要到码头扛苦力的码头工人们,没有时间闲坐饭馆。他们要的,一是“快”,二是“饱”。出体力流汗多,需要补充盐分,于是,武汉的早点普遍呈现快餐化和重口味。它是劳动的需要,生活的需要,生存的需要,这样的“内容”,便决定了它的“形式”。即不拘一格。街头,路边,码头边,乃至边走边吃,形成自己独特的早餐文化。

码头文化深深地影响了武汉人,影响了武汉人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影响了武汉面对世界的个性表达。

码头的功能是什么?是集散与流通。是人的集散与流通,物的集散与流通,信息的集散与流通,风俗的集散与流通。所谓“来如行云,去如流水”,坐而能知天下事,一日看尽五洲花。于是,码头文化给予武汉人的,首先是开阔而不保守的眼界,是包容不狭隘的心胸,是善于接受新鲜事物、敢为天下先的探索、开拓意识。武汉人不排外,多包容,东西南北,五湖四海,兼蓄并收,皆为我用。因此,中国的居多大城市中,只有上海和武汉的前面才冠有“大”字,“大上海”、“大武汉”。所以称“大”,不仅仅在于面积,更在于包容也。

于是,武汉的早点品种繁多,十分丰富。二十多年前,我曾在《长江日报》开设武汉小吃专栏,那个时候的粗略统计,武汉的早点品种,已经逾百。蔡林记的热干面,老通城的豆皮,谈炎记的水饺,顺香居的重油烧梅,田恒启的糊汤米粉,福庆和的牛肉米粉,厚生里的什锦豆腐脑,老谦记的牛肉枯炒豆丝……包容兼济,美不胜收。难怪香港美食作家蔡澜在到访武汉之后,将武汉称为“早餐之都”。

请原谅我如此阐述武汉的早餐文化。因为不说清楚武汉人过早的缘由,就无法真正理解建忠一年四季坚持拍摄过早的美学思考与纪实意义。

毋容置疑,建忠过去拍摄的大凉山,藏地,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凝重。而这次拍摄的过早,则充满了人间烟火,市井风情。大凉山和藏地呈现的是远方,是“异”,武汉人过早呈现的是身边,是“同”。然而无论是远近,还是异同,这些自然的黑白世界,内核依然是“诗”,是蕴藏在作者心中对于人民,对于平凡的百姓,平凡的生活滚烫的大爱与热情。

纪实摄影是以“人”为主要反映对象的,强调的是真实、客观地再现人的社会生活。真实性、客观性,是纪实摄影的生命线。在这个世界上,“人”的社会生活是具有差异性的。决定这种差异的,是独特的文化。在建忠的镜头中,武汉人的过早,是真实的,客观的,包括在街头路边过早的随意性,简陋性,以及周边环境的杂乱无章。但这种杂,或者杂糅,恰恰是武汉的特点之一,武汉是中原、荆楚、吴越、巴蜀四大文化风云际会的交锋点,在饮食上,是北方的面文化与南方的米文化的交汇点,是川湘之辣、江浙之甜、闽粤之清淡、徽鲁之厚重的交汇点。东西结合,南北杂糅,恰恰是武汉文化的特征。而武汉人过早的率性与随意,一方面是码头文化的浸润,更重要的,是楚文化的传承。

清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叶调元刻印的《汉口竹枝词》,第一次将吃早餐用“过早”一词表达:“小家妇女学豪门,睡到晨时醒梦魂;且慢梳头先过早,糍粑油饺一齐吞。”在那个时代,连小家妇女过早时,都这么豪爽粗犷,可见楚地侠武之民风源远流长。同时,杂糅的特点,就是包容,就是海纳百川。武汉早点的丰富多元,形象地展示了这一文化特色。因此,建忠用摄影语言精准地展示了武汉多元杂糅,包容大气的文化特色。一句话:建忠对于“过早”的选择,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是想通过纪实影像,再现武汉的文化特色,城市之根的。

建忠在当下选择发表《过早》的作品,我想,还有更深层次的思考。

美国著名摄影家多罗西娅·兰格曾经说过:“纪实摄影记录我们时代的社会场景。它映照现在,为将来保留文献。它的焦点是人与人类的关系”。摄影大师爱德华·斯泰肯也曾经说过:“摄影的使命是向人类解释人类,向每个人解释自己。”我们正处于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崭新的影像文化和视觉文化的时代正在飞速到来。全球化会迅速地解构抹平这个世界的差异性,而这些差异性是人类几千年来用不同的方式创造的具有个性与特色的文明。

因此,保护这些差异性,保护本土文化,便显得格外地重要与迫切。这些差异与特色,已经不能用肤浅的“风俗”,“风情”来阐释了。这是关乎人类文明的重大课题,也是摄影艺术理所当然的历史使命。因此,我是在这个意义上来品读建忠的作品的。他的《过早》,就像当年的《清明上河图》一样,为历史留下了可贵的视觉史料。于是,我便理解了建忠为什么选择了武汉人最有特色的过早方式。就像一个美食家屏蔽了所谓的“杂乱无章”,而给予武汉“早餐之都”的美誉。在这个意义上,《过早》再一次展示了建忠对于摄影题材的慎重,敏感,与责任感。这也是一个优秀的纪实摄影家必须具备的思想品格与艺术品格。

在写这篇序言之前,建忠嘱我少谈摄影,多谈文化。我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在摄影艺术的追求上,建忠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从他铆定一个题材,不惜多年,坚持不懈地去拍摄去思考的原因。我还想说,建忠的片子,是耐得住细嚼慢品的。看似随性的抓拍,其实构图用光都是及其讲究的。由于拍摄的是武汉人过早,他最用心的,是人物之间的对应关系。他的每一张片子,看似群像,且都动态,多用中景与近景,但过早的人与人之间,无意间构成精妙的对应关系,活色生香,余味悠长,细细品读,令人点头微笑,忍俊不禁。

一个优秀的成熟的艺术家,总是在不断地追求与探索,不断地想去超越自己的。《过早》便是建忠艺术征途上的又一座里程碑。祝贺建忠《过早》画册的问世,并期待看到他更多更好的作品。

2021年9月1日于汉口
(文字及图片由作者提供并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