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谭:民国年间的文人与市民杂志

文/ 落子

《香槟丛刊》越来越似民国年间的文人+市民杂志风姿了。

青少年时代在家翻阅了太多的旧杂志,最多在手间案头的是《人世间》、《论语》一类,《西风》偶尔也翻翻。眼下的《香槟丛刊》是最接近那时期《万象》这本期刊的了,即文人+市民风姿。《万象》还有一点,即是每篇文章有份量感,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如此,不似前述杂志整篇的薄本状,也不似它每篇的卡片文存状。

因前者提倡“烟思披里纯”,犯了鲁迅先生所说的“化屠户的凶残为一笑”的忌讳,我少年时“政治正确”的头脑对林语堂有所抵触(对黄嘉音、黄嘉德办的《西风》态度更是如此),只是挡不住少年的快乐与轻盈的读书步态而读书而爱上《人世间》与《论语》。另外说一句,那时还读了很多孤島时期的进步期刊与大把的“国防文学”。

说了这许多,也是要讲《万象》杂志的“重量”感。它每一期掂在手上,就像似一本中、长篇小说,开本也是如此,其中也不乏登载一些短篇的小说;更多的是近时的文学、艺术、戏剧界的故事演绎与评论,还有勾人心思的时事评述与舖陈。还有撷采下来的诗篇与漫画,如眼下的银杏叶一般,闪亮金黄地夹杂在不知所处的书页中。

哈,少年时候的我,在中学时期的上学路上,细翻着厚实的书本,还是不引人讥讽我“轻佻”一些吧。

《香槟丛刊》的阅读感与份量感与《万象》庶几近之。唯遗憾的,不是捧读纸质书刊的感觉,便少了太多太多从书架上用目光左右扫描而自得的乐趣;在这今冬奇冷的武汉天气里,少了许多围炉时分,坐拥书城时的“不亦快哉”!

12.4 于汉阳鹦鹉花园

摆渡老人:小小说三则

文/ 叶大春

摆渡老人

摆渡老人从少年起,就从爷爷手上接过渡船和撑篙,开始了摆渡生涯,与这条默默流淌的小河结下生死之缘。他摆渡过多少货物,只有这条小河知道;他摆渡过多少行人,只有这条渡船知道;他流过多少汗,只有这根撑篙知道;他唱过多少歌,只有这酒壶知道。

花开花落,雁来雁去,摆渡老人都伴随着这条小河,厮守着这只渡船,像伴随着一个古老的传统,像厮守着一个人生的诺言。

在他的生涯中至少有三次离去的机遇:

第一次是年轻时他救过一个被还乡团追杀的区长,解放后那区长当上了县长,要他到县里去吃公家饭穿公家衣。他婉拒了,嗫嚅:“我走了,谁来摆渡?”

第二次是中年时他救过一个跳河自尽的人,这人原是县煤矿矿长,住牛棚受迫害而寻短见。后来矿长平反昭雪官复原职,就请他去煤矿看守仓库。他仍是那句话:“我走了,谁来摆渡?”

第三次是老年时他的养子要接他进城享福去,他还是执拗地不肯离去,还是那句老话:“我走了,谁来摆渡?”养子说:“爹,您老管那么多干吗?”他很生气,悻悻地说:“你咋这么说话?我不管那么多,你哪有今天,早喂野狗了!小子记住,你可以忘记我。但不能忘记父老乡亲!”

摆渡老人一辈子没结婚,据说他年轻时痴恋的姑娘被恶霸强抢去后,他就断了婚念。中年时他收养了一个弃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供养子读到大学,进城当了官。养子很孝敬他,多次要接他进城去住,有一次竟跪下哀求他:“爹,您老该享享福了,还这样辛劳我真于心不忍。再说,知道的是您老不愿进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忘恩负义,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的。就算儿子求您老了!”他才终于吐露了心头的夙愿:“我想在这小河上造一座桥后再走……”

几年后,摆渡老人捐献出一辈子摆渡的积蓄,在小河上造了一座漂亮的小桥。小桥竣工剪彩那天,养子闻讯赶回来接他进城。他仍然摇头。养子困惑地问:“往年您老不肯离开,是要替人摆渡,想造一座桥,如今您老的心愿实现了,咋还不愿离开?”他痴迷地说:“我离不开这河这船……”

摆渡老人没有生意了。人们既怜悯他,又讥笑他:“真傻!把一辈子的血汗钱拿来造桥,又不收过桥费,这不等于自己断了自己的财路!没人坐渡船,摆渡老人只有靠钓鱼捞虾度日。摆渡瘾发了,他就恳求放学的孩子们坐渡船玩,渡来渡去,不收一分钱,累出一身汗,心里却舒畅多了。

后来,孩子们也不坐他的渡船了,一是孩子们坐厌了,二是怕耽误了回家做作业,三是家长担心不安全。摆渡老人无奈,抱着酒壶喝闷酒。喝得醉醺醺时就唱歌,常常把自己唱得泪洒襟怀。 

摆渡老人忽然养起一群羊来,人们感到蹊跷:怎么突然养羊呢?养羊又不赚钱,好多养过羊的人家都亏本了,他不是不知道。人们观察了多日,才恍然大悟:这古怪老头哪里是养羊,纯粹是把羊当成他的义务摆渡对象。他把一群羊分成两拨,把这一拨羊摆渡到小河彼岸去放牧,接着把那一拨羊摆渡到小河此岸来吃草,从早到晚,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优哉游哉。

这老头,亏他想出这么一个傻到家的点子,真是吃饱了撑的。人们笑过之后,细细咀嚼:傻点子中也有精明之处,自己找活儿干,免得闲出病来嘛!这哪里是在摆渡羊,分明是摆渡他自己,摆渡他的时光与心灵。   

扣 子

作家南岛爱写金戈铁马的历史战争小说,整日匍匐在秦月汉云、唐风宋雨下笔耕,衣带渐宽,憔悴不堪,迂腐执拗。他的妻子矫燕是舞蹈演员,过了舞蹈青春期,退下来当了舞蹈学校教师。矫燕看不惯南岛许多毛病,比如爱抽烟,爱打鼾,爱熬夜,爱乱扔东西,不爱洗澡,不爱理发,不爱锻炼,不爱做家务……矫燕看不惯就心烦,心烦就唠叨怄气,怄气就回娘家。眼不见心不烦,矫燕住娘家的日子多,可怜南岛经常孑然一身,啃面包吃方便面,颇像鳏夫。

这日,南岛写到岳飞被秦桧陷害押往风波亭砍头台之处,想设计一个细节:岳妻与岳飞诀别,忽然发现丈夫的衣襟上掉了一颗扣子,便哀求监斩官让她给丈夫缀上。针线,她随身带着,可扣子,一时上哪儿找呢?这消息被刑场周围的百姓知道了,能让岳将军用上自己的扣子真是三生有幸哇!不一会儿,一颗颗扣子传送到岳飞面前,竟堆成了一座扣子冢,连监斩官都含泪拽下了自己衣襟上的扣子献给岳飞……南岛被自己虚构的扣子情节感动得泪水婆娑。突然,南岛心头升起疑云:南宋有扣子么?删除扣子情节吧,他心有不甘;不删除吧,又怕弄巧成拙惹出笑话?南岛想去图书馆查查资料,弄清楚南宋是否有扣子。

南岛在路上邂逅了大学女同学小霖。小霖当年是校花,高傲得如公主,身后不少狂蜂浪蝶。南岛来自农村,自卑自弃,连正面瞧她都不敢。南岛写书出了名,小霖才瞧得起他,要邀他去咖啡馆小酌。小霖说:你的书写得真好,读得过瘾!你是用什么诀窍把那些古人写活的?南岛说:过奖啦!哪有什么诀窍?想象虚构呗!比如我写虞姬的美丽,就是以你为模特……南岛煞住话柄,大学时代,他曾视小霖为美神,陷入单相思,梦中与她欢愉嬉戏,梦醒唏嘘流泪。 

小霖优雅地啜了一口咖啡,问:你生活得好吗?南岛嗫嚅:还好……小霖狡黠地笑了:鸭子死了嘴巴硬!好个鬼,你老婆根本不爱你!南岛讷讷:你听谁瞎说?小霖扑哧一笑:谁也没瞎说,是我看出来的。南岛纳闷:你会看相?小霖娇嗔:我又不是巫婆!南岛狐疑:那你咋看出我老婆不爱我?小霖诡谲地眨眨眼:等一会儿到我家里去,你就知道了……南岛脸红了,他好久没与妻子干那种事了,莫非性饥渴能浮现在脸上?莫非小霖能看得出来?

小霖离婚了,南岛性欲袅袅地跟她走,想起矫燕,不仅没歉疚之意,反生报复快感。小霖把南岛领回家,叫他快脱衣。南岛暗喜:真是干柴遇烈火呀!等到南岛脱成半裸,小霖在卧室磨蹭片刻后跑出来,惊呼:南岛,你想干嘛?南岛尴尬地呆站着,窘紫了脸,结结巴巴起来:不是你叫、叫我、脱、脱衣么?小霖哈哈大笑一阵,扬起手中的针线和扣子说:我叫你脱下外套,你外套上的一颗装饰扣子掉了,我帮你缀上……没想到你竟想歪了!南岛狼狈得恨不得抱头逃窜。不过,倏地,小霖情不自禁地扑上来,搂抱住半裸的南岛,梦幻般呢喃:我早就偷偷爱上你了,你的每一部书我都读了,不过今天我真的不是有意勾引你,我不是那种放荡女人。既然你想要我,我就给你……

小霖为南岛缀上了扣子,却拽断了南岛的婚姻结。南岛想:外套上的装饰扣子已掉了几年,矫燕都没看见,也许看见了也懒得缝,可见小霖的话一针见血,她不爱我了!既然她不爱我就犯不上与她厮守在一起了。何况,他已与小霖如胶似漆地好上了,连南宋的扣子悬案也忘到爪哇国去了。

矫燕怎么也不相信南岛会真闹离婚,这书呆子咋也学会赶时髦了?十年恩爱咋说离就离?海誓山盟还算不算数?啥时生的贼心色胆?是不是有比她更有魅力和竞争力的女人在勾引争夺他?她哪儿知道,她与南岛之间的爱情婚姻,竟毁于一颗扣子!至少可说扣子是导火索!

山核桃墓

林风在一所山区小诊所里当医生。柳莺在一所山区小学里当老师。一天,林风出诊,邂逅了背学生过溪河的柳莺。林风见柳莺的身子太单薄瘦弱了,背着学生在溪河中摇摇晃晃地蹚着水,顿生恻隐之心,飞快地跳下溪河,接过柳莺背上的学生,抱过了溪河。 

从此,林风与柳莺成为好朋友。林风只要不出诊,就在溪河旁等候,帮柳莺背学生过溪河。后来,林风的女朋友见他不能抽调回城,就与他吹了。柳莺的男朋友已给她打通了回城的关节,可柳莺舍不得离开山区小学和可爱的学生,这门婚事也黄了。林风与柳莺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恋人。 

林风与柳莺结婚了。柳莺流产了几次,林风最清楚,柳莺的习惯性流产,是因不合水土和不适应山区高寒气候造成的。林风没有说,说了也白搭,柳莺不会为了生孩子而放弃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山里孩子。柳莺很想生孩子当母亲,就激将林风,嗔怪道:亏你还是个医生咧,连自己老婆流产的毛病都治不好,不是叫人家笑掉大牙吗?林风憋不住了,就说了实话:你要是想生孩子,要么回城里去,要么怀孕后卧床静养十个月。柳莺沉默了,半晌,流泪嗫嚅:林风,请原谅我,这两种选择,我都没法做到…… 

林风从一位山里老郎中那里讨教来一个治疗习惯性流产的偏方:大量吃山核桃。林风就时常去小镇买山核桃。买不到山核桃时,林风就上山去采。一次,林风爬险峰时不慎跌下山谷,幸亏被一棵歪脖子树勾住了衣服,才没丢命,只摔瘸了右腿。 

林风在山里人缘口碑极好,遇到穷苦人家看病没钱,林风不收诊费,连药钱都是他悄悄垫付的。病人们送些家禽、野味和山货给林风。林风要么坚拒不收,要么作价付钱,常常搞得山里人很尴尬。山里人抱怨道:林医生什么都好,就这一点不好,太认真死板,把山里人看外了!山里人听说林风是上山采山核桃摔瘸腿的,心里很难过:谁知道林医生喜欢吃山核桃?要早知道他喜欢吃山核桃,要多少咱们给他采多少,哪还用得上他亲自去采?从此,林风的小诊所窗台上,总是放满了山里人悄悄送来的一袋袋、一篮篮的山核桃。 

柳莺从小不喜欢吃核桃,更不喜欢吃山核桃,但为了生孩子,她得强咽苦嚼山核桃。在林风面前,柳莺装出十分喜欢吃山核桃的样子。柳莺吃山核桃的情景被学生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学生们以为自己的老师喜欢吃山核桃,也纷纷给柳莺带山核桃。柳莺每天清晨来到学校,就会看到在讲台上摆满了山核桃。柳莺问谁,谁都摇头,不承认。柳莺常常情不自禁地哽咽、流泪。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深夜,柳莺难产,大雪封山,根本无法送往医院。柳莺声嘶力竭地惨叫,最后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林风只好硬着头皮给柳莺做剖腹产手术。黎明时分,双胞胎女婴呱呱落地了,而柳莺因流血过多,永远闭上了眼睛。柳莺临死前叮嘱:把我埋在学校旁的山坡上,让我永远听见学校的钟声…… 

柳莺的坟墓上,覆盖满了山核桃,那是她的学生们和家长们祭奠她时摆上的,还有山里人送给林医生,林风给柳莺送来的。天长日久,山核桃越积越多,成了一座巨大、别致的山核桃墓。

一把椅子

文/ 严春芳

今天当我一进家门,映入眼帘的仍是那把堂屋里的靠椅。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椅子,是父亲为乡亲们理发用了五十多年 留下来的一把靠椅。这把椅子是父亲为了生计,专门托人用梨木定制的理发用椅,现已经非常陈旧,长年累月来理发的 乡亲坐得靠得多了,表面已磨得非常光滑,椅子已经有些歪斜, 一角需要木垫才能支稳。

父亲生前非常爱惜这把椅子,我每年回家劝父亲换把新 的,可父亲总是说:这把椅子跟了我几十年,用起来顺手, 现在还买不到咧,来理发的老人们坐着躺着舒服。

自从我有记忆起,就看见父亲不辞辛劳地替乡亲们理发。 无论是早是晚,是寒是暑,只要有顾客来,父亲就迎上去请 顾客椅子上就坐,然后是剪发、洗头,刮胡须。父亲的理发 动作非常娴熟麻利,尤其是为老年人理发,刮脸刮胡须是父亲的招牌手艺。只见父亲轻轻地放下靠椅,顾客平躺在椅子 上,闭上眼睛,父亲弯着腰,左手轻轻地按着顾客的头部, 右手稳稳地拿着剃须刀,顺着顾客的额头、脸面、上下唇部, 直至颈部,逐一刮净,顾客甚是享受,父亲也乐在其中。

在非常困难的年代,父亲就是靠理发手艺以及种田养大我们兄妹五个。父亲年轻时就独立门户挑着理发工具四处奔 波,据说我就出生在一个破庙里。记忆中小时候全家住在严家台两户人家之间搭盖的一间小屋里,那真是叫寄人篱下。 后来靠父亲的勤奋,家里盖起了草房,又住上了瓦房。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父亲又为大弟盖上了新房结婚。

若干年后,父亲拆掉了我童年住过的老屋,为幺弟盖上 了两层小楼,父母后来就一直与幺弟住在一起。一楼的堂屋 也成了父亲的理发室。

父亲的晚年本来应该是非常幸福的,我与大哥大弟的经济条件都还不错,赡养父母的能力是绰绰有余。我常劝父亲 别为生计发愁,钱不是问题,80 多岁的老人了,别再理发了,别再辛苦了。可父亲总是闲不住,一有顾客来就忙着理发, 一站就是一天。父亲的腿静脉曲张,就是长期站立理发造成的。 其实前些年理个发也就几毛钱,这几年才几块钱。也许父亲不是为了钱,可能理发成了他老人家的乐趣,和与乡亲交流 情感的工具。

父亲去世的那天,也就是 2016 年 4 月 28 日上午,他老 人家还为一位老年人理了发,吃完午饭就到田里忙碌,不幸 一头栽到地里再也没有醒来。

当我在国外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悲痛万分。每当我想起已经 85 岁的父亲死于劳动,心里总是自责愧疚,实在是对不 起生我养我、抚养我成人、省吃俭用支持我上大学的父亲大人。

不记得有多少年我都没好好在家过年,总是在大年初一回来给父母亲拜个年吃个饭就走了,今年却在父亲离开我们后,我回来过年了,是为了祭奠我的父亲,也是为了赎罪陪我已年迈的母亲过个年。

父亲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把普通的理发椅,是一辈子的勤 劳品德,是热忱服务乡亲们的真情,是留给我子孙后代的传 家宝。

父亲与这把椅子永远留在我们心里!

我的老板严陆根

文/ 张昌华

严陆根先生突然一抛手一转身,于9月5日拂袖而去。我想写篇小文纪念他,谓他什么“总”“兄”“先生”都觉乏味,还是称他“老板”最亲切;因他本就是南京利源集团的老板,我在他麾下整整做了五年的伙计。

十年前的秋天,叶兆言的一个电话把我推到严老板的面前,他希望我主持集团麾下《百家湖》杂志的编辑工作。时我居江宁莱茵东郡小区,距杂志编辑部五分钟之遥,待遇又厚,闲赋在家的我,没有任何犹豫一口承应。

如果说彼时百家湖花园是江宁的一张名片,那么《百家湖》杂志要算是老板这张名片的一粒宝石。它是民刊,每期印四千份,分赠集团所开发的小区居民,每户一册,少量的作对外交流。这是一本以“情景、人文、生活”为主旨的文化月刊,充满着锅碗瓢盆的人间烟火气,已有十年历史。

记得那天严老板召见谈话很简短,充其量半小时。老板说,他聘我当主编,就是要我替他当家,想怎么干与吴晓梅合计合计,就可怎么干。吴晓梅是杂志社社长,她挺坦率地对我说她的“一二三”:一水平一般,二待人诚恳,三办事认真。我说我跟你差不多。老板说他相信我们俩都是实诚人,合作会愉快的。

严老板话是这么说的,不过他留了一手,申明一条原则:每期杂志必须由他签字,才可付印。

老板践行了他的诺言。

杂志有个“亲情树”栏目,每年评奖。我接手杂志,时适岁末,评奖在即。我翻看了前两年杂志获奖文章,惊异地发现,连续两年拔头筹者均为同一人。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但总觉得有点奇怪。我私下问小同事此公是何人。同事语我,是老板家的亲戚。听罢,我有点不爽,立马给老板写了个报告,直言此举有失公允,评奖不能唯人,应唯文,并建议以后评奖应设评委会,以投票方式裁夺。记得老板在退回的报告上,连写三个“好,好,好”。

我游走文坛三十年,办过杂志,多少有点经验,又依仗长老板十岁,倚老卖老,向老板建议《百家湖》要“改革开放”。首先改革封面,原杂志封面多为“新闻图片”,报告啊、获奖啊、会见啊之类,十九为一副面孔,老板“霸屏”。我说这与杂志以人文为主旨的风格不和谐,也乏品位;建议改用百家湖博物馆藏品做封面,一典雅有品位,二可宣传博物馆藏品。再就是原杂志稿源,主要依赖电子信箱自然来稿,编辑守株待兔,捡到篮中便是菜,没有自己的特色。我向老板建议“开放”,欢迎社会各界作者入盟《百家湖》,重组作者队伍;而且每期由主编撰写“编辑室手记”,引导读者的阅读兴趣……老板听了很高兴,批了两个字“可行”。随之,一大批文化名人先后活跃在《百家湖》上。时下广为流传的黄宗英的《命运断想》便首发在《百家湖》,记得还发了一个在校女大学生对铁凝、张抗抗作品的评头论足……民刊《百家湖》渐渐地受社会关注,《读者》《作家文摘》《特别文摘》竞相转载《百家湖》的文章。吴青的《怀念母亲冰心》,还入选了2015年《中国散文选》。

编辑部人员流动较大,某期因新老编辑交接仓促,封面画作的署名张冠李戴了。事故发生后我向老板写检讨报告,说责任在我。因刊物已印出,必须重换封面,我说所需费用由我负担。老板批示:“接受教训,封面要换,款项由公司负责。”这笔钱是由我先行垫付,社长吴晓梅多次向我索要发票报销,我拒绝了。老板后来知道了,请我吃饭,问我这是干啥。我说不为别的,警示编辑部同人工作要负责,有错要敢担责而已。老板哈哈一笑,往我碗里挟了只大对虾。

由于大环境影响,集团由房地产开发转为艺术品投资。办了十五年的《百家湖》不得不终刊。散伙的那天,老板设家宴招待编辑部同人。

缘已尽,情未了。在我离开《百家湖》五年中,他三次召宴与我叙旧,送我烟酒茶。有趣的是去年,他处理百家湖商业街门面房,售价百万起步,我是从他朋友圈看到这条消息的,马上给他发条微信:“老板,可否让价五十万,给我留一套?”半个小时后他回复:“没问题,明天上午十点你到公司找某某。”我立马回复:“谢谢老板,我是跟你开玩笑的。”说实话,我只不过想测测我在老板心中的分量而已。

在老板逝世的追思会上,我们原《百家湖》杂志同人献了一副挽联:

陆沉纽约恩泽遗人间笑看广厦遍中华

根在金陵精神润艺苑诚赞文光耀神州

2022.10.5

赠友“入定图”记

文/ 周翼南 (1941-2022)

宏猷近时患恙,体弱,常淌虚汗,故他将刮掉他那极有特点的大胡子。我想,应该把那幅“入定图”送给他了。

这幅《宏猷入定图》是1993年春天画的,很传神。在这之前,即1992年,宏猷因心脏病住院。我去看他,送给他一幅《宏猷皈依图》,“皈依”是侧面坐像,“入定”是正面坐像,都有圆圆的眼镜,胖胖的脸,蓬蓬的大胡子。我送他“昄依图”是希望他静心养病,如皈依佛门,杂事少想。

如果把目前武汉地区的作家分为三个“梯队”,那么,宏猷便是“第三梯队”中的老大哥了。第一梯队中有姚雪垠、曾卓这样的老作家,我们这代或属第二,我们是40年代出生的。

中国作家的生涯多坎坷,情况却有些不同。以第一梯队中的老诗人曾卓为例,他在50年代初便身陷囹圄。我们这代人则在“文革”的巨浪中几逢灭顶之灾。

“第三梯队”也不那么幸运,他们长身子骨的时候吃不饱肚皮,正读书的时候碰到要“革”文化的“命”,也许戴着红袖章威风了一阵子,但立即都被赶下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去了。他们摇摇晃晃进入70年代后期,拨乱反正,文坛开禁,他们便各以自己的天赋和勤奋成为一名作家。

目前,武汉的文学创作或处在兴旺发达的时期,我们的“第三梯队”中涌出一批出众的作家,不说女士,只说男士且限于武汉文学创作所,按年龄顺序便有宏猷、胡发云、陈应松、刘醒龙、邓一光。值得高兴。但也有隐患,就是他们身体状况都不甚好。就说发云吧,原以为他体壮如牛,忽地发病倒下,心跳停止,到另一世界去转悠了一会,也许是想到还有事业、夫人和孩子,又悠悠地走了回来。

宏猷看来总是笑嘻嘻、胖乎乎的,但心脏却有点毛病,“早搏”。1992年住院,吓人一大跳。总算好,又笑嘻嘻、胖乎乎出了医院。

80年代的胡发云、董宏㷕和周翼南(自左至右)在顶天楼

宏猷是个热情的人,热闹场合总有他,没有他似乎就不热闹了。他又能唱,他与发云的男声二重唱《伏尔加河纤夫曲》达专业水准。有些人视宏猷为“活动家”,他确实组织了一些有意义的活动。这几年来创作也丰收,特别是他的《十四岁的森林》获得好评。

去年,宏猷主编由武汉知青们共同撰写的《我们曾经年轻》时,他已经不年轻了,蓬蓬的发须里夹杂着白丝。也许是编这本40万字的纪实文学集过度劳累,他又一次病倒,又让我们吓一大跳。然而,他又一次微笑着出院,由于虚弱,在家静养。

我们去看他,发现他的胡子没有了,似乎回到当年知青的模样。喜欢并赞美过他胡子的人都为之惋惜,我却想到昔年画的那幅“入定图”。

佛家修行有戒、定、慧之说,由戒入定,由定则慧也,得慧者方可悟天地万象生灭之法。画“入定图”时曾题数字于画上:“昔日曾写宏猷皈依图,看来先须入定,然后才能皈依。”我第一次办画展,将这张画公诸于众,众人笑,宏猷却沉思于前。我对他说:“这幅画是你的,在合适时我会送给你。”

一晃过了三年。我把这幅画裱将起来,并题一偈于画上:

“美髯宏猷,沧海浮游,心静无事,定然长寿。”

这“无事”,并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无所事事,乃是一种超脱于俗事、琐事、妄事之上的境界。

我已入知命之年,明白在斯世斯时文人我辈只能做一些自己愿意做的、能够做的事。当然是无愧于己的事。

宏猷把自己居室取名为“白壁斋”,他得这幅画,悬于白壁,或可自笑自赏。到底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送一幅小画给宏猷,竟写了这么多字。打住。

1996年于顶天楼

(选自公号“周翼南文与画”,获授权)

钱塘海宁潮,城市街道的忧愁

文/ 小满

钱塘杂记:十万军声夜半潮

说来也怪,我这样一个爱游历的人,来嘉兴五年了,竟没去看过一次钱塘海宁八月十八大潮。

「海宁潮」算得世界著名的自然景观了,从黄湾镇大尖山附近江面涌潮起点,尔后丁桥的「碰头潮」、盐官「一线潮」再到盐仓的「回头潮」,历来誉为胜境。文人墨客更是多有唱诵。

钱塘大潮是农历八月十八最大,自然,来自各地的游客也多,也是这个原因吧,我们一直没去凑这一天的热闹。

本地朋友发来潮汐表,原来农历的每个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是可看到潮的,因此一年中是有120天可以观潮的。另外,中秋夜潮,也是天下奇观。

「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夜半潮」一句最为有名。

中秋月色,照耀千里,半夜潮涌,声势如千军呐喊万马奔腾,意象壮美。

中秋夜半必定人少,要不,今年观潮就在中秋了吧。

城市街道的忧愁

我所知当今土耳其民族文化和精神的代表当属锡兰的电影和帕慕克小说了。我们很容易在锡兰的电影中找到与帕慕克小说共同的特质——城市、街道与忧愁。

帕慕克在小说中追忆着自己童年时期在伊斯坦布尔生活的足迹,他直接将潜藏于土耳其人内心对帝国辉煌的追忆和忧伤称为「呼愁」,他说「隆冬之晨,当阳光忽然照耀博斯普鲁斯海,微微的水雾从海面升起,你几乎触摸得到深沉的呼愁,几乎看得见它像一层薄膜覆盖着居民与景观」。

在他眼中,伊斯坦布尔的「呼愁」是集体性的,是粘稠的,是触手可及的,是挥之不去的。

而同样的,在锡兰的电影中,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伊斯坦布尔沉重的忧伤的气质。无论是在《远方》中那两个身份各异、各怀心事的男人,或是《适合分手的季节》中那对在漫天的大雪中争吵与分离的夫妻,再或是《三只猴子》中背叛、隐瞒、纠结、愤怒、痛苦的一家人,锡兰的电影中看不到欢笑,乃至看不到希望,有的只是浓的化不开的沉重和忧伤。

《远方》中的人物都数次在阳台凝望华灯初上的伊斯坦布尔街道,他们紧皱着眉头,眼神似有似无,不远处就是隐隐约约地看到街道中心的广场和清真寺。

锡兰电影中的色调通常都是阴冷的,每一个长镜头都堪称是一幅绝佳的摄影作品。想必锡兰爱好摄影,因此他电影中的主人公似乎都精通摄影,并且都常常在土耳其的古迹中流连。

毫无疑问,锡兰电影中的的色调和镜头赋予了伊斯坦布尔那些古老的建筑和街道以哀伤而神圣的光辉,他的镜头和画面诗意又不失厚重。

我相信,锡兰对自己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怀着深深的热爱,乃至同情。在土耳其,昔日的遗迹如今已化为断壁残垣,而其中的人们在废墟之下面临着生命的种种困境。

因为帕慕克流连伊斯坦布尔,当看过锡兰镜头下的伊斯坦布尔再翻开帕慕克的小说,那些关于古老街区的回忆立体起来,借着文学和电影,我经历了一场伊斯坦布尔之旅。

这座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城市,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充满了忧伤的情调。借着现代文明的眼光,我们打量着她历经风霜的脸庞,终于明白,有一种美丽因沧桑而别样久远。

(以上文字选自作者公号,获授权。图片来自网络。)

读塞林格,想《中国往事》

文/ 董菁

我想要书写这个夏天。对于我来说,每个夏天都值得纪念。似乎人生里最美好和残酷的那些经历都发生在夏天。在夏天,我们都变得漂亮。那些经典的爱情故事大都发生在夏天。在夏天,我们可以旅行。我们可以放肆大笑。女孩露出锁骨。我们可以拥抱大海。你走在街头或郊外,满眼都是茂盛耀眼的绿色。这是一个生命勃发灿烂的季节。花儿都开了。空气里的炎热似乎是一种令你的生命纯度到达高潮的催熟剂。是这个世界对于所有人的一种笨拙而直白的示爱。所有的生命都在享受活着。夏天是一种染发剂,将老人的白头发染黑,他又有了活力。你可以将一朵栀子花别在胸口或发际。你和男孩的约会也发生在夏天。巴黎的卢浮宫在夏天到达它最美的模样。度假也发生在夏天。或许你会邂逅你的爱情。或者,你仅仅只是认为夏天让你在镜子里变得美丽。

这个夏天,我在陪伴家人之余,邂逅了一些书和电影。塞林格是里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我想把这个夏天的所有经历写进一篇文章,但是上帝操控着我的手和思路,他让我书写生命的真谛和那些对于往事的追忆。所有的艺术都只是在回忆。对于那些人生美丽瞬间的纪念。它们或许启发了许多人,为自己写作一部传记或拍摄一部纪录电影。对于我来说,那或许就是一部泛着淡淡柠檬味道的《中国往事》。

这个夏天,我邂逅了塞林格的传记。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一定生活着许多个不为人知的塞林格。他们想隐藏起自己。他们书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们自己是唯一的读者。他们化身为那些记者和狗仔,采访他们自己,打探八卦和隐私。他们在独处的时候,会想象自己仿佛刚刚从一个重要的名流云集的聚会上回到家,他们想象自己脱下西装,解开领带,换上拖鞋,独自在客厅喝一杯白开水,发呆,享受片刻的安静。他们去超市,去看一场电影,都是一场大事。他们坐在地铁里,吸引异性的目光,然后匆匆行走在人流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交谈。他们经历各自的低潮时刻,就像塞林格那样从战争中归来,开始写作小说,那些古灵精怪的短篇小说。以及最负盛名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从此,没有人在乎他内心的真相。其实,每一个名人都只是大众工作之余的谈资消遣。我猜想,骄傲的塞林格厌倦了这种虚假。就像其他无数个塞林格厌倦了乏味的成人生活。

真正的塞林格是享受孤独的。谁也不知道作家塞林格为什么选择隐居,直到死亡。阅读这本《塞林格:艺术家逃跑了》小小的传记,是令人失望的。作者托马斯·贝勒尽可能地采访了与塞林格有过交集的所有人,查看了大量的信件和资料,却只是让读者了解了塞林格的详细生平。一个英俊、善良、古怪、才华横溢、不合群的美国男子。我们对他的人生真相依然一无所知。所有的传记都是猜想。

我喜欢塞林格的《九故事》。那些迷人的短篇小说。令人印象深刻。闪烁着人性的微妙的美丽而别致的光芒。而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其他无数个塞林格却都这样说:我就是那个霍尔顿,我就是那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守望纯真,免受伤害。他们在心里这样呐喊,只有上帝和天使知道,然后,继续在乏味空虚里生活下去。是的,我是否曾经是那个叛逆的霍尔顿。我在大学时分,在每天去学校上课的公交车上阅读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或许就是为了在若干年后,在此刻这样写作。我像16岁的霍尔顿那样独往独来,以反抗现实世界的苦闷和异化。我写作短篇小说《黑色玫瑰》和《蝶蛹》,写一个女孩的孤独和关于一个校园歌手的故事。那是属于我们的青春故事,那个年代,还有校园歌手穿行在校园里,背着吉他,后面跟着他的小女友。我们在一个夏夜相约采访,他在那个夜晚溜进了我们的女生宿舍。寝室里的那些女孩都脸红了。那个晚上,男孩弹奏吉他,歌唱他的原创歌曲和《灰姑娘》,还有沈庆的《青春》。吉他声弥漫在整个宿舍走廊里。成为一种浪漫的传奇。那也是个夏天。大一的夏天。范晓萱和许美静横空出世。我们在不上课的日子里去东门外的录像厅看电影《甜蜜蜜》。一遍又一遍。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可以是一朵“黑色玫瑰“。她的那条黑色内裤晾晒在女生宿舍的走廊里,孤寂而倔强。那人生的底子虽然是黑色的,然而它用那残酷的黑色喂养自己,最终壮大,成为一朵高傲的玫瑰花,黑色的玫瑰花。永不凋零。

那些时光无疑弥漫着淡淡的忧伤。我想我就是那个苦闷的茫然无措的年轻的塞林格。谁也不知道他的人生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是否体验了无数的折磨和尴尬。体验了绝决的失落和低潮。他是否曾经遭遇过冷眼和朋友的疏远。他是否觉得,自己努力了,却依然无法在人群里得到慰藉。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真理:只有不和任何人产生交集,才能得到自由。他决定做自己。不在意任何他人的看法。他决定独自生活。他没有向第二个人透露自己的内心。或许那真相太残酷和私密。他是所有孤独者的榜样。他守望了自己的秘密。命中注定,这个世界上不可能诞生一部真正的塞林格的传记。

我决定守望自己和身边的亲人。我决定做自己。哪怕那朵玫瑰花只是黑色,不为人所知。我也不要盲目羡慕俗气的红玫瑰和随处可见的油菜花。

阅读塞林格的传记时,我的脑子里随即在同时拍一部电影。塞林格的传记电影。我是导演和制片人。我自己就是一个剧组。决绝而洒脱。我在想象我自己带上器材,独自坐上飞机去往纽约和世界各地。采访认识塞林格的那些陌生人。剧本即是这本传记。我不确定这部电影是否成功。或许我只是拍给自己看。我只是要做自己的王。我想象纽约的冬天和夏天。20世纪30年代。我想象中央公园的冬天的鸭子。我想象15岁的塞林格和30岁的塞林格。我想象杂志《纽约客》的办公大楼。那些一个世纪之前的美国读者。我想象那时清冽的甜蜜的令人想打瞌睡的宽容的空气的味道。我想象女孩们头发油脂的气味。我想象默片时代好莱坞女明星整齐划一的时髦的打扮。是不是让我想起了90年代香港的钟楚红和王祖贤,那些当时流行的西服垫肩和微烫的大波浪披肩发。我想象塞林格和女友乌娜·奥尼尔的爱情。是否就像曾经的约翰尼·德普和薇诺娜·赖德那样甜蜜而著名。不久,他们就分手了。因为乌娜嫁给了卓别林。我想象塞林格所有独处时光的样子。他靠在书桌前宽大的椅子里,不写作的时候,他会发呆。饶有兴致地看窗外树林里的麻雀飞来飞去,扑棱扑棱地,这是他身边唯一的响声。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在夜里,卧室的挂钟发出微弱而清晰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挂钟是忠诚的,从不惹麻烦。塞林格选择与之为伴。我想象塞林格在隐居的新罕布什尔州科尼什小镇的那栋房子里,他终日穿着睡衣,吸着拖鞋,在客厅里抽一支烟,然后在傍晚7点睡去,清晨3点醒来,独自在阳台喝着咖啡,看着天慢慢变亮。他会写一部关于独处的小说吗。为此他会改变他的小说风格吗。因为主人公只有一人。一天又一天。不再有机会让他设计那些风趣而灵动的人物对话了。取而代之的会是一些跳跃而伤感的意识流吗。或许他已经撰写了自己的回忆录。设想了自己的死亡方式。想象了未来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他会独自哭泣。因为丰盛的孤独和丰盛的自由。或许他厌倦了自己是塞林格。他愿意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才华的普通职员。自由地外出旅行。去咖啡馆和朋友聚会。娶一个长相普通但是善良勤劳的妻子,一辈子都没有离婚。然后,看完此生上映的那些电影——如果塞林格热爱电影,或许他不会隐居。热爱电影的人会永远眷念这个世界,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电影院。

1961年《时代》封面塞林格肖像,Robert Vickrey 绘

我期待一部揭密塞林格神秘人生的纪录电影。或许有一天,人们会在清理塞林格故居的时候,找到一卷录音带或录相带。上面盖满了灰尘。塞林格将它隐藏了起来。那是他独自录下的独白或影像。出自无聊或一些私心。他能够想像,在他死去之后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为了揭秘他的生活真相煞费苦心。他不想自己因为那些不实报道被误解。是否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部塞林格的纪录电影横空出世,就像在这个夏天,一部关于意大利配乐大师埃尼奥·莫里康内的纪录电影《音魂掠影》陪伴着我们。我在凌晨两点看完它,泪流满面。我经常在想要享受哭泣的时候,去听莫里康内为电影《美国往事》谱写的配乐。我可以哭得尽兴而畅快。同时,我尝试在内心拍摄一部属于自己的《中国往事》。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不再是以文革为背景,演员不再穿着军大衣和海魂衫。《平凡的世界》和《人世间》说尽了那个年代。我要拍摄我们的年代。或许电影里,会有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在一个夏夜,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去路边的一间小屋租电影录像带回家看。那是香港电影《旺角卡门》和《英雄本色》。武汉的夏天,人们将电视机摆放在家门口,那时,人人都在看电视剧《封神榜》。人们就是那样度过夏天的,人们只能在外纳凉,没有空调,我们可以外出,不耽误看剧。她想,这场戏可以拍得很好,就像贾樟柯拍摄他的《站台》。这是属于一个少女的青春往事。属于她的80年代和90年代。她热爱电影,亦喜欢电影配乐。在她的大学时分,她每天坐公交车上学和回家,随声听里是电影《玻璃之城》的原声大碟。她觉得黎明演唱的《今生不再》慰藉了她孤寂的心灵。舒淇举着冰淇淋在香港大学里奔跑的样子是她迷恋的。她那时也是一头黑黑的长长的直发。倔强地穿行在校园里。只是没有爱情。过了许多年,她开始收藏CD。她和一个男孩一起去看电影《东邪西毒》的修复版放映。也是一个夏天。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些魔幻的剧情,她却很喜欢陈勋奇创作的电影原声。那是一些纯音乐,让人想到古老的苍凉和传奇,爱情的错过与悲悯。那部电影是不是一部关于宋代的爱情往事。她买了《东邪西毒》的原声CD。在旅行的时候,她会放给自己听。闭上眼,想到自己是一个男孩子,爱上了一个女人,一生爱而不得,但是他却不曾后悔。电影《中国往事》要怎么拍,才能表达这一切。那或许是一部散文式的电影。独白。手持摄影。像马力克的电影那样。要怎样用镜头语言表达一个女孩的私人往事。她独自聆听电影配乐的那些时光。那些电影原声大碟。《重庆森林》。《花样年华》。《龙猫》。《荒野大镖客》。《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美国往事》。多年以后,她在北京生活。她结婚了。也是在一个夏夜,她买好了票,和家人坐车穿过北京城,去中山音乐厅听莫里康内的电影配乐演奏音乐会。那时,他已经去世了。那是她在现场聆听交响乐团演奏那些像精灵般创造的一个个美丽深邃的艺术世界的电影配乐。深感震撼。莫里康内的配乐,帮助那些电影更加精准地完成了艺术表达。甚至自成一派,是另一部电影了。它们讲述了人类的忧伤、爱情的美好、对生命往事的怀念与追忆。每个聆听的人都会迅速进入那些电影所要表达的氛围里,经历另一种人生。或者受到启发,拍出自己的故事。

关于这部《中国往事》,舒淇已经不再年轻了,莫里康内死去了,由谁来表演,由谁来配乐呢。如果不能拍成电影,那么就让我将这一切写下来。关于这个夏天。关于塞林格的传奇人生。关于一个女孩的人生往事。此刻,一朵黑色玫瑰在窗外悄悄盛开了。

(图片源自网络)

谭延闿书匾的半园:钩沉与写生

水彩写生及文字: 许海刚

又逢花开时节,画余在家附近闲逛。走进小巷鼓架坡,去找谭延闿书匾的小院落。

谭延闿像(图片出自网络)

谭延闿(1880——1930)民国政坛要角,湖南籍,晚清“官二代”。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中进士,任过省“议会”(咨议局)议长。北洋时代,任湖南都督,几次任湖南督军、省长,又几次下野。因为没有自己的军队,一直依违于各种势力之间,当年报纸评为“滑不留手”。国民党政府时代,谭作为没有自己势力的党内元老,是各个派系容易接受的人物,任多种要职,包括国民党中常委、中执委、行政院长、国民政府主席。

谭延闿在政界风生水起,在书法艺术上也颇有建树,他的书法在民国可谓驰誉一时。南京中山陵碑亭里的巨石碑上的题签,黄埔军校校门口的“陆军军官学校”六字,均为谭延闿所书。

黄埔军校校门口的题字 (图片出自网络)

谭延闿书匾额的小院——半园,地处名曰“鼓架坡”的小巷,得名于朱元璋在此击鼓督战的历史掌故。小巷长百多米,宽四、五米,南接涵三宫,北连马家巷,巷道两边都是些破旧的民居,典型武汉老城区的风貌。

现在的“半园”大门

鼓架坡平时少人经过。我多年在这一带写生,没少来。

现在的鼓架坡
《鼓架坡背后的小巷》,水彩写生,1984年

半园,位于鼓架坡中段,门牌27号,修建于1928年。房屋的门框为石料,上面还隐约可见四个印刷体大字“向阳院好”,残留几分文革气息。门口以前有两尊石狮,在“破四旧”中被移去。进院建筑布局似天井,房屋经后人乱搭乱建,勉强还能看出当年格局。前些年还能见到的旧砖木外墙,近年都粉刷 一新。门口多了一条供人休憩的长椅,墙上挂了“优秀历史建筑”铭牌,武汉市评定的。

现在的半园外景
本文作者手绘“半园”方位图

在《千年未有之变》记载:“半园系清末最后一任夏口(即汉口)厅官员胡贽住宅。辛亥革命后, 胡贽官场失意,在此索居建宅,其好友、著名书法家谭延闿赠书“半园”二字为门匾,宅院因此为名。 谭延闿在湖北存留的书法作品不算多,此门匾具有很高的书法艺术价值”。书中还说明:“建筑整体为廊檐格局,木梁雕花精美,墙体用老武昌城墙砖建造的,裸露的墙砖上清晰可见「置武昌府通判孙延华承造」的字样”。

《鼓架坡附近的小街》,水彩写生,1984年

现在的鼓架坡小巷虽不起眼,但当年这儿可是块文化宝地。小巷南边出口,是董必武于1920年创办的私立武汉中学,小巷北边出去拐个弯,是原私立华中大学教授公寓,稍往前行,是国学大师钱基博(钱钟书之父)的家——朴园。如果将范围扩大到方圆公里之内,更是军政要员、学者名流云集。 省主席夏斗寅、第26集团军司令徐源泉、武昌大学校长石瑛、国民革命军第97军军长汪泽等都在此结庐。

《钱基博故居——朴园》,水彩写生,2021年

“半园”之匾,长4尺,宽2尺,用青石刻成,右刻“民国十七年十月”,左刻“谭延闿”。“半园”应该是对住宅的谦称,同时也反映出了谭延闿在政坛上的特点,圆滑,习惯以退为进。

谭延闿书“半园”门匾

对书法,我属于“看热闹”的一族。好在我工作室的隔壁是书法博士许伟东教授,遂向他讨教“半园”二字的门道。得回复:“这应该是据谭的手笔刻的,是谭的典型风格。谭和他弟弟泽闿,书风近似,都是民国很好的书家。延闿更胜于弟。我写过谭延闿批评文章,回头呈您过目”。随后,许教授转来了他2013年在《书法报》发表的介绍谭延闿书法的文章和图片。

许教授的《笃志鲁公,参酌翁钱——谭延闿书法谈》一文论谭延闿的书法艺术。其中一点,我感受颇深。谭延闿在临池时能痴心不二,笃守一碑,独钟颜真卿《麻姑仙坛记》。从1914年开始,数年之中,他共计临摹《麻姑仙坛记》达220通之多。像他这样对单一经典如此沉浸,付出超常的专心与恒心,即使在如今的书坛专业人士中也绝非易事。想现在,很多“半桶水”的人,画了几张画,写了几幅字,就到处自封大师,动不动就要开宗立派,对照谭先生,这些人不知作何感想。

除了“民国书法第一人”的美名,谭延闿还被誉为“民国第一美食家”。他及其家厨创立了被称为“湘菜之源”的“组庵湘菜”,成为湘菜中的著名系列和重要流派,也被称为近代中国官府菜的代表。谭延闿也成为湖南饮食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

人生在世,各各有志。我以为,如能精通一艺,诸如音乐、美术、舞蹈等,应该就算是美好的一生;若能玩透一癖,像美食、钓鱼、麻将等,应该就算是有情趣的一生。谭延闿把艺和癖都玩到了极致,一生应该算是洒脱精彩,高手。

(图片除注明出处者外,皆由作者提供并授权)

初春一日

文/ 蒙中

清晨醒来时,卧室窗外杏树枝,早已满是欢闹的小鸟。杏花含苞待放,初春和煦的阳光透过树枝,将影映在白色垂帘上,逆光看,仿佛挂着金农的墨梅巨幛。推窗便能闻到邻家炊烟的气味,听到楼顶贝贝狗奔跑和踏踏猫想要出后院门的叫声。

新一天由此开始。

穿过中庭和客厅,坐在餐厅吃早点。正对小窗内的芭蕉又展开了一片新叶,院子里海棠挂着洋红色的花穗,紫鸢尾郁郁芊芊,尽是破土而出嫩得发黄的新株。黄月季和红月季立着数不清的花蕾,微觉旎旎馣馣的花香。牡丹多了几朵,花和叶还垂着晨露。‘个泉’井边的梅子树残花落尽,缀着稀稀疏疏才挂出来,鹅黄色的细小梅子。

早餐结束给花草们浇灌,也是每日在园中走动最多的时候。

松柏怕涝,需见干浇水,白天盆景得从室内搬出来摆一排,晒晒太阳。立春施点肥,枝叶适当修理整形。

高原地区适宜杜鹃生长,因此不需特别操心,回廊边一丛白花,每年都疯了似的开。惟外院种两株本地叫做马缨花的病恹恹。这长在海拔三千米上的植物,花开是纯正朱砂红,灼人眼目。从邻居家移栽来竹庵,换了环境植株弱不少,如人初来他乡,尚需调养。

江南的白兰,我老家重庆又叫黄角兰,云南人称作缅桂,开时四壁花香。随手掐几朵将开的,用定白小瓷盘盛着放书桌上,清甜馥馤。伴着茶气、墨香,书房的嗅觉记忆里总有这样的味道。

大花蕙兰今年花穗尤其多,此花深冬直到初夏,并不好闻。花色由葵黄渐变水绿,静静开在背阴的角落。

盛开的迎春旁边,荷花缸里还残留着去年残叶。“留得残荷听雨声”,李义山句子虽好,而冬春恰逢此地旱季无雨,残荷更入画,算是作画看罢。

石桌子上养的菖蒲必须每日浇水保湿,不久前才修理了黄叶,此刻细密油润,他们占据了我多年收集来的花器石盆,搬一盆在茶桌或是画案上。倦来看看这小盆青葱绿色,得以疲劳缓解。

此季多半是晴天,白天的风柔和而亲切。太阳从东南徐徐起来,斜照进中庭西边回廊的墙壁上,将楼上垂下来的蔷薇投影成一张徐文长的水墨写意画。稍一会儿,阳光照进水池,折射出光影,将池边晒太阳的盆景们投映在北墙上。波光粼粼,画面摇曳,仿佛是出将要开始的皮影戏场景。如果这时候恰巧踏踏猫走进反射区,皮影戏就活脱脱地出现了移动的主角。

若是落雨,天色变成了清透的深灰色,空气湿润,草木欣然,池水间雨声沥沥,最是好听。绕着回廊在院子走动,一点不会淋到。

走进画室,拉开窗帘。窗外柳枝发芽,扑面的新绿,最初嫩芽粒粒上翘。画柳,常见人点新叶都一味下垂。凝视片刻,每每会心一笑。

大理四季昼夜温差大,此季要是阴天或者小雨,室内久坐,不免会有些冷。这时索性生个壁炉,沏壶茶,收拾整理画案,开始一天的工作。临帖是每日口粮,边研墨边读帖,几本汉碑唐帖从小陪我到今天,仿佛极熟稔的老友,而写来,又觉得时常陌生,断断续续换着写,终南无窬,惟觉今年笔下略松透些。

晴天顶窗投下的光,移到画案旁。偶尔停笔呆看,光束里尘埃游走,仿佛夜里仰看星河,静谧的空气里,另一个世界从不停歇地精彩存在着。

移居大理五年的时间,在这里吐纳呼吸,满壁的书,堆积的稿,从《芥子园画谱》一路走过三十年,孳孳矻矻。而大理的云山光影,一草一木,空间时间,造化神奇,仿佛是种前缘,使我澄静下心来,慢慢去尝试锤炼。

那年我在巴黎郊外莫奈的花园,荷花池边瞻望,在花丛里躞蹀。艺术家价值在于常识、洞见、感知力与生命的透彻合一。莫奈先生的花园是他最大画作,日复一日,就在这样的道场里不断重复着这样规律而又充满挑战的事情。

竹庵画室与一墙之隔,窗外农人耕种的田地相似——四季流转,耕种与收获。风轻云淡,潇洒与自在,不过是劳动之余的小憩。

午饭后稍喝会儿茶,在画室的小院里晒晒太阳,或者是翻几页闲书。接着是继续上午的工作。

马炜兄寄来两本碑帖请我题跋。一本是明拓《麓山寺碑》,四百年前旧物,纸墨古雅,虽只存上半册,而考据字都在。国人向来不喜残品,而天下美好的人和事物,难得有完美存在。另一本是初唐昭陵名碑《李靖碑》清中期精拓本。此碑楷法森严,兼具虞、褚诸家特点而自有股贵气。我手里有本晚明清初的‘丗人不坏本’,惟有些虫蛀,前人称为雪花本。两相对校,颇觉有趣。焚一炉香,取几十年前的旧宣纸各写几行跋语。

中午收到两个包裹,一个是谁堂兄刻的瓜蒂闲章“坐卧闲房春草生”。明人味道的朱文布局,一见使人欢喜,小窗幽寂,院子里的青砖地面经过两年光阴的风雨日照,生出些苔痕草色,颇与此境暗合。另一个包裹是寄去苏州装裱的册页和一副书房联,册页是手绘花笺抄的小楷诗词,于是将新装裱的对联得悬挂些时间,透透气。

收拾完这些日已偏西,到了该和小贝狗游戏的时间。最近街上施工,不能带她到镇上和去田边遛,只在前院和楼顶上陪她玩球,看她飞奔。

夕阳慢慢斜下去。

苍山洱海间仿佛是个巨大的放映厅,当太阳落到苍山西面的时候,夕阳从山背后照过来,此刻洱海对面的山、天空游动的云像一群调皮的小孩,瞬息万变,被钩上金边,涂上各种光影,炫处不同的色彩,神奇变幻,仿佛上映着不同情节的戏。又好似童话世界里的故事在发生。透过厨房和餐厅的落地窗看云和站在楼顶上,感受每有不同,一种亲切自在,只见各色的云在窗外探头探脑,在水池里,在田野间追逐嬉戏。楼顶上则是气势宏大应接不暇,如果恰逢晚归的白鹭结队飞过楼顶,又仿佛宋人笔下《瑞鹤图》。每一年都有那么些日子,各种奇幻的天光云霞让人瞠目结舌。记得有次仲夏黄昏,霞光染红苍山和云层,叆靆变幻,云阵绵延百里,场面壮观至极,仿佛电影大话西游里的场面,惊得人呆住。

饭后照常去村落田塍间散步。

看头顶晚霞,看苍山积雪,看樱花陌上。看平林外村落间袅袅的炊烟。听燕子呢喃,颉颃檐前,听深巷犬吠,断续不定,听散步农人手里小收音机放的三弦弹唱“泥鳅调”、“过山情”。有时候走远些,散步到洱海边。听风击海浪,拍打堤岸,树叶在沙沙作响。闻到青草的香味,泥土的气息,看一叶小舟在浩渺烟波里,直到月出东山,看月光散碎在海面,看树影的颜色深下去,远山沉默而安详。对自然的无数灵感便来自此刻。遇见当季好看的野花草,知名不知名,随手掐一束,竹庵瓶瓶罐罐里的花材取材于此,田野的生机也随之带回室内。

途中遥望竹庵,隐在绿柳中的建筑轮廓,完全融入村落的整体。当初选址就觉得苍山洱海间,假如有这样一个所在,可以使人与土地亲近,与造化不隔,与天地融合。而今落成整两年,芭蕉已长出屋顶,院外菜地规整有序,一畦菜花黄澄澄。石桥边桃花简静,桥下流水潺潺。

夜里灯前翻闲书,或是和朋友聊聊微信。偶尔来个朋友,扯一会闲话,壁炉里柴火焸焸,水壶里水声翻腾。夜里间或焚香,但只可以喝淡茶。送客出门,抬头见满天星子,河汉缥缈。

回到书房,挑灯写字也是常有的事。窝在沙发里翻架上书。最近重读川端康成《雪国》,高慧勤和叶渭渠的两种译本恰都在手里,比较来读,高的灵动,叶的忠实,都算不错的译本。可怜《瓦尔登湖》作者梭罗早生一个世纪,无缘读到《雪国》这样的文字。不过要是梭罗这时候敲门来访,我一定会拿出珍藏美酒款待这个孤独的家伙。以前读他的文字,真是为之神往。

“这是一个美妙的晚上,我的身体似乎只感觉到每个毛孔都在吮吸着幸福,真是奇妙的感觉啊!我和自然融合为一体。我穿着衬衫在到处是石头的湖滨散步,乌云密布,又凉风习习,湖边十分清凉,但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自然中的一切都与我如此和谐。牛蛙用叫声迎来了黑夜,微风使湖水掀起一层细微的波浪,还带来了夜莺的歌声。”

乡间长住,若是有这样一位淳朴可爱的邻居,当然完美。梭罗不来,来两位聊斋里的精怪也可以聊聊,比如《黄英》这篇里的两位种菊高手,姐姐黄英,弟弟姓陶,姐弟两勤劳善良,与爱菊的马生的一段因缘故事。蒲公借女主黄英之口说“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 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读到这里每次都笑,文士自我解嘲,蒲松龄真是个可爱的小说家。要值这两位来,畅饮之余,定要好好讨教他们如何艺菊。

清夜若有月,最幽寂。一院清光里,看转折开阖的白墙竹影摇曳,柔和而挺秀。水池如镜,皛皛行云,浮动月光。要是前几日才下过雪,登上屋顶,月下的苍山雪脊,一线连绵,隐隐约约。

不禁想起昔年西湖看雪的往事,月前正有首题清人《寻梅图》的小诗:

            自有销魂折一枝 , 

             生香腕底几行诗。 

             孤山深处依稀见 , 

             最是西湖雪霁时。

要是在最冷的元旦前后,明日早起,多半会到感通寺赏梅去。

(以上内容选自公号“竹庵”)

童一珉的别扭人生 3

作者:顾文澜

初心

初心是现代最时尚的词汇,用在宏大的叙事中。

基础培训,成了热门,师资空缺,堤街高中美术特色班让童一珉去代课。童一珉孩童时就喜欢画个画,混迹江湖后境遇不佳,虽然难有机会画画了,依然关注美术,借用初心一词来说明。

老天爷给了个童一珉回归画画的机会,美术院校恢复高考,让他试画试讲。不能丢人现眼,童一珉抓紧在家作恢复练习,他基本功扎实,一个星期后就找回了自信。

素描人像写生,他研究了俄国的列宾、德国的门采尔、古典大师丢勒的画法,还综合了法国塞尚及精神分析法,是他的独门绝技,只是没有平台让童一珉大放光彩。试画时五十个学生及老师,以他为圆心围成孔雀开屏状,他要画张大头像,展示自己的能力。大画板上布置了一张全开(约一米*七十五公分)的大画纸。点了一名圆脸大眼睛女生做模特儿。这个架式,画这么大的头像就让人惊诧,童一珉的表现欲又有了释放的机会。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时而退后,炭棒在他手中挥舞!他汗流如注,激情万分,“噫!“啊!”人群中不时传来惊讶的叫声!

当把炭棒最后的一截甩向脑后(是他绘画肢体秀习惯性最后的动作),“完成了!”童一珉气喘吁吁地道。

没有话说,全场师生绝对地被征服了!

女生的模样照相般的准确,立体感如雕塑样的凸出,神态略带羞涩却天真栩栩如生,神了!这是观看的老师和同学们一致的评价。校监露出称赞的笑容。

试讲也通过得轻松,泡在江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练出一张牛逼嘴。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翻阅大量的资料,对绘画的步骤,构图的原理,明暗的布局,细节刻划,色光原则,认真背书,庙堂之上,岂容轻率!童一珉还面镜试讲,推演站立需端庄,手势配合,言简意赅不啰嗦,旁引博征得生动。“成功”还形容不了童一珉的成功,学生们被他感召都“爱上”了他。

他带的一个班几十个孩子在十六岁左右的年龄。男孩踢足球,个个都像抛向空中充足了气的球,不停地滚动,反弹,充满活力。女孩子红喷喷的脸颊,粉红的耳朵灿烂的笑容。八零后的孩子健康朴实,和他们在一起,象旅行者在亚马逊原始大森林,呼吸着世界上最清新的空气,喝清澈的泉水,整天和小鸟、小鹿、小动物嬉戏。

童一珉上课,准备充分,勤于示范,绘画教学,轻而易举,得心应手,学生们成绩突飞猛进。全市美职班专业比赛,数次包揽金银奖。教育局教研室请他为美职教师传经。童一珉在美职教育界成了神级人物。但他最欣慰的是示范讲课时孩子们盯着他,那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渴望愉悦的神态。用后来成为某学院院长的一位学生的话:“童老师给我们带来了一缕清风!”,是学生给他最高的赞赏!

美术教育知行需合一,行即是示范,老师多演示。学校为老师们安排了画室,发画材补助费。让童一珉又见到久违的画画环境,忆起美专的美好时光。数年混江湖,枯木般的心中,又生出绿芽,死寂的思维又泛起波澜!

作者手稿

孩童时期童一珉对数理化没有兴趣,厌烦做作业,厌烦老师家长枯燥的说教,厌烦家、学校,两点一线,单调的往返。他在纸上涂抹发泄,在画中找到另一个自由的世界。联想当下的孩子痴迷于网络游戏,虚拟的自由也是自由,同自己的动机如出一辙。

纠缠了几十年,童一珉已不是孩童单纯的玩。他深深地爱着能抚慰心灵的绘画。死灰复燃,再不会熄灭,也不能熄灭!

画室里

学校安排给老师练习的画室不太大,约廿平,两人一间。童一珉和崔华老师共用。崔老师秃顶,胡髯茂盛,一副高度近视的厚眼镜,宽厚的背。说起话来腔调圆润。他是地理老师改行教美术。在崔老师的旁边,童一珉支起画架,摆上画框,画笔颜料,他搓搓双手,将调色油倒入小油壶,又闻到亚麻油迷人的气味,轻轻的说:“久违了, love you (亲爱的)。”崔华耳朵却很灵敏:“你说什么啊?怀念情人了!”两人开怀大笑。

崔华正在画四九年人民解放军入城的大幅油画《解放两江》。墙面已挂了几幅旧作《学雷锋,树新风》、《同仇敌忾斗苏修》、《马克思肖像》等。作为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的地理老师,教学之余,还有如此耗时美术创作的热情,童一珉不好意思去挑剔他的绘画水平。

童一珉该画什么呢,试着用油画画了狗子,找些参考材料画拉布拉多,吉娃娃,金毛,牧羊犬各种狗子,还拿着速写本,四处找狗子画写生。崔华瞅见,不以为然说:“你心仪动物世界?!”确实越画越不对劲,语文王老师看中金毛那幅,希望收藏。童一珉却用调色刀刮掉了,他认为拿不出手。

童一珉困惑了。

美术班超员,一班有五十二个学生。童、崔搭班子,能使教学有序;他俩走得很近,讨论教育,拉扯私事、家庭爱情。

崔老师也好酒,二人常去街边酒馆喝上几杯。酒酣放肆,无话不谈。话匣子打开,崔老师口若悬河,时而振振有词,时而言语犀利,严肃有加,时而絮絮叨叨。一次又一次,对童一珉的恭维近乎肉麻:“你画女学生的大头像,太棒了!大师级!”崔老师厚厚的嘴唇,吐出圆润温柔的声音:“我模仿你的画法,不得其要领,唉,画不好。”

是人都爱听赞美的话,童一珉心里很舒服。

一次二人喝了一瓶鹤酒,崔华似乎晕晕乎乎,他按着童一珉的肩头,冲着他的耳朵说:“兄弟,我说直话,你莫见怪。”崔华道:“你是残疾人!”童一珉一惊:“我怎么是残疾?”崔华摆出师道尊严,像在讲台上背书,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优秀的画技是你强有力的一条腿,”崔华又说:“另一条是跛腿,你的艺术、画技没有得到发扬光大,是你没有在入世上下功夫。送你个成语,未雨绸缪,回家细细思量。”童一珉急了:“老崔快说,快说。”崔华道:“我借本书你读,美国《新锐艺术家手册》,画家只知道画是不行的,得拿出50%的时间和精力,去搞宣传,交际,去炒作作品;梵高,莫尼尼,安尼,陈子庄都是蠢人,把自己埋没了,就是不懂成功的谋略。”童一珉血气方刚时,有过盲目的狂妄,混江湖时对付的是生计,何时考虑过成功,还未雨绸缪,谋略,他说:“有画室、教书的环境,我只想好好画。”崔华说:“所以说你也是个蠢蛋!”

崔华说他年轻时没考上心仪的美术院校,教地理,粉尘吃了数十年,还做美术梦。“我还在下一盘重要的棋,会改变做教书先生平平庸庸碌碌无为的命运,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把?”童一珉道:“怎么帮?”“《解放两江》创作,构思由我,你操刀绘画执笔,合作。共同创造辉煌!”

童一珉不懂《解放两江》,想那不过是庆祝两江市解放三十周年政治图解式的应景之作。何况崔华构思构图就那个熊样,自己动笔也出不了彩。崔华故作神秘:“我已作了铺垫。”童一珉的脸就是个问号,崔华:“你只管画,我会让你见识。”他兴奋地唱起:“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我……!”

童一珉有不错的绘画手艺,耍几笔驾轻就熟,玩儿似的,轻易地干上了。画画的人帮别人画都很随意,不拘谨,弄得不好也没责任。不是自己的画布、颜色。反而用色大胆,笔触自如,往往效果更好。短短的半个月,还是课余的时间,一幅气势恢弘的油画《解放两江》耀然于眼前。那崔老师每天陪在一旁递茶递水,上馆子喝酒费用全包。童一珉享受的是放开胆子用油彩涂抹的快乐,和吃肉饮酒的快意。

学校的老师同学都知道崔华、童一珉老师合作绘制大型油画,围观者门庭若市,只要有人旁观,崔华会去掉烟蒂,放下揣着的茶杯,拿起画笔在不显眼处画上几笔,用指导的口气说:“小童,这里颜色太灰暗了。”

在崔华的督促下,“多快好省”地完成了《解放两江》,酒足饭饱的晚餐是结束宴。他们俩回到画室,崔华冲了咖啡茶,他抚摸着画框,像看着“心爱的儿子”——《解放两江》。他说:“就差一步了。”此时,他才将他的未雨绸缪的谋略、精心的策划向童一珉坦露:他弟弟崔中,是市政府的秘书长。经崔中的活动,市长、文联、美协的头头脑脑,都认可了《解放两江》的构思,只要艺术水平达标。崔华说:“我知道我几斤几两,缺的就是你那条强壮的腿啊!”他友好地拉着童一珉的手说:“有你的那几把刷子,我俩钢铁组合,无坚不摧!哈哈!”他开怀大笑,“市长表了态,获奖后挂在市府大厅进门处。”

童一珉这才懂得了铺垫的意思。

社会有无数的门,崔华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让他见识见识。

《解放两江》杀青了,有崔中张罗,请来市委宣传部、文联、美术家协会里有脸面的领导,崔中秘书长更像节目主持人,又像大堂经理,穿梭其间。童一珉观其相貌体态特征,除了戴一副眼镜,几乎和崔华一模子刻出来的。几辆公务车下来数位白白净净、衣冠整齐的人。早已轰动的校园,不大的寝室、画室,挤得站不下人了,“非常好。这幅佳作,非常好。市长委托我替他撑眼,我说挂在市政府大厅很适合。政治性、艺术性都好!”摇着折扇的人发话,其他的人呼应道:“好!”“王部长说的好!”崔华在一旁欣喜若狂,笑得合不拢嘴。

紫湖宾馆原是部队的招待所,改造,重新装修,不知何处移植来了几株百年古柏,庭院里面置放了硕大的太湖的珍贵奇石。描金的“紫湖客舍”是花大价钱请北京大书法家刘器先生题写,远远就能看见大厅中悬挂的意大利的水晶宫灯耀眼闪烁的光芒。最出彩的是门边的四位具有雕塑感持冲锋枪带钢盔威武站立的战士,远超银行门前镇邪的石狮。

一行人在崔中的带领下,缓步踏入了客舍的大厅,童一珉也跟着去了。崔华鞍前马后,陪着笑脸,围绕着领导们接话,把人请紫苑厅坐定后,崔中秘书长说了一段长长的满怀热情的套话。一桌子人多少有点不耐烦,有的在对话,有的打哈欠,崔华忙谦卑地说:“略备薄酒,不成敬意。“站立的男女侍者会意,熟练地码上杯盘碗盏。上菜了,冷盘、炒蒸、卤水汤锅,酒是茅台、五粮液,还有洋酒人头马和法国什么牌的干邑。童一珉常吃的是街边摊家常菜馆盒饭,哪见过如此“阵势”!服务妹子一个个靓丽,带着秀气,穿梭其间。动作宛如处子,言语轻柔,如沐清风。她们是一道更可口的菜肴,再辛辣的烈酒都会被他们的柔媚酥化。童一珉夹在两个肥胖的领导间,两边霸气十足的领导,喝起酒来动作更霸气,端着酒杯的手在童一珉眼前晃来晃去,他只好收紧肩膀,好多的好菜一筷子都没有夹到。

每个酒席都有谈话的主题。此行是受市长之托,审查崔华的作品,却没有只言片语说油画《解放两江》。“俄罗斯的鱼子酱好吃。”秃顶的瘦子说,“我在法国吃的伊朗的白化鳇鱼鱼子酱,那才是世界一流的,”另一个酒糟鼻道。崔中说:“香港的一哥鲍鱼,就是比广州的任何酒家做的都好。“摇折扇的领导说:“日本的黑皮西瓜,诸位尝过吗?很贵哦,每年只产100个。奇了怪了,多长点让人民大众都能吃上。”唯一的女性领导汪姐说,“怪不得神户牛肉鲜美,嫩滑爽口,是用啤酒饲养的。”整桌人大谈美食,童一珉受教育了,暗想:“自己是吃货,跟他们比,毛的边都没摸到啊。“

酒足饭饱,心旷神怡,打了个饱嗝,剔剔牙缝儿,整整衣装,说了拜拜,踏上各自的车,曲终人散是结局。至于崔华的创作,“离成功,只差一步。!”

两江市庆祝解放三十年大型美展如期隆重举行,王市长剪彩。获金奖的油画《解放两江》挂在了美术馆的正厅入口中央,摄像、摄影的闪光像节庆的焰火,光彩炫目,作品更是辉煌。风云人物崔华在画旁向关切的政府部门、教育界、美术界、传媒等的重要人物振振有词,有条不紊,不假谦恭地介绍创作过程。

报纸、电视台会重点介绍崔华和他的大型油画作品,崔华在两江市美术界教育界名声鹊起,是光彩夺目的新星!

本站在崔华边的童一珉,开幕式的时候涌动的人流把他挤到了后厅的角落。崔华是成功的,《解放两江》油画右下角崔华的签名后,也丢下一块签署了童一珉三字,不知是童一珉马虎,还是怎么,字迹模糊。童一珉心里酸酸的,他无心观赏其他的作品,灰溜溜地离开了美术馆。

崔老师的成果,继续发酵,评上了特级教师,用等同副教授的身份,回到母校师范学院讲学。不是他本来的地理专业,而是美术创作,实现了他的目标,回归美术的初心,调职美术家协会,当上了专职美术家。

还算有良心,百忙之中专程来堤东中学会会童一珉。崔华十一点一刻,准时在学校边的小餐馆小炒香等着,见童一珉进屋,说道:“我在新单位要适应,不知多忙,兄弟心里还是挂着你哟。”他转过头,对老板娘说:“搞几个好菜,拿一瓶鹤牌,我们哥俩要好好喝喝。”酒菜上齐,崔华叫道:“搞半盘花生米,多了吃不完。”见童一珉不怎么吱声,崔华说:“怎么,像有心事?在学校有什么不顺利的事?喝酒,喝酒。”崔华满面笑容,踌躇满志,如沐春风。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夹了一筷子爆肚,爆肚片送进圆润的嘴里。酒兴上头开始口吐莲花:“兄弟,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铭记在心,需要我时,只管开口,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他显得很严肃:“我也劝你,莫搞纯艺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这里,毛主席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文艺为政治服务,为人民服务,更主要的,需要的是主题。画猫呀,画狗呀,花草呀,毫无意义,我希望你也开创一片新天地。”

童一珉似乎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崔华看了看手表:“哎呀,下午一点半还有个创作座谈会,我做重点发言,就不久留了。”童一珉说:“我在学校转正的事拖了好久,你上头人熟……”崔华说道:“我放在心里,你这种人才不留,留什么人?”

崔华离开了,搬走了画室里的画作、画框和画画的用品,一堆油画颜料留给了童一珉。

童一珉课余有了独处的宽敞的环境,他买了把躺椅,审视作品。休息躺在椅子上很是惬意。

他要静下心来画画、创作。他找来一沓资料照片与影印件,雪山低头英雄长征的红军,烟囱林立之间的车间,厂房现代化的场景,高山河流,丰收的农田,壮丽的景色,迈步挺胸、意气风发的工农兵人物形象。他反复念叨“跟着主流走,跟着主流走”,唱起流行歌,“跟着主流走,拉着梦的手,日子越来越快活……”把歌词“感觉”改成“主流”。想到崔华在艺术圣殿的风光,童一珉尝试崔华鼓捣的艺术路线,他心想:“谁不愿意火一把呢!”

试着画构图,田野、红军、工人、厂房,手却不听话。跟着前些日子画鸡子、狗子一样毫无感觉。

做正儿八经的艺术创作,不是装卸公司那样的忽悠。要有体验、感悟,是付出感情的,严肃的事情。

英雄人物只在媒体、报刊、课本中见过,云里雾里飘渺虚无。伟大的领导,显然只是在电视中见过身影,高不可攀。大赛赛场,更是没见过体育明星的英姿,想象不出。影视大牌歌星,F4模样的帅哥,影星阿玛张铁林,靓丽的范冰冰、李冰冰都不是人间的凡人,无法接近。

一沓照片,影印件做参考,就能画出优秀的画来?

此时童一珉是佩服,还是藐视崔华?未雨绸缪,用谋略,策划替代了严谨的艺术创作,“紫湖客舍”谦卑的身段为设定成功的目标抛弃自尊,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还是卑鄙?俄国戏剧家的格言:“要热爱心中的艺术,还是热爱艺术,艺术中的自己”,是虔诚地遵守艺术的精神,还是要重新再来,去适应牵强附会编造?童一珉纠结,找不着北,因为在他的词典里找不到伟大、五彩灿烂美丽的词汇,只见识过大水巷的升斗小民,进城干苦力的农民,是大墙后面灰色的群落,自卑懦怯的目光。

改革开放不久,拿着边境证去深圳,面对高楼大厦,豪华的宾馆,珠光宝气妖艳的女人,西装革履喷着法国古龙香水,操着港台口音气势压人的男人,一捆捆美元、港币,童一珉头晕目眩。他背着陈旧的帆布旅行袋,穿着蓝色的军干服,凉鞋的带子断了,用绳子绑着。广东口音的人投来鄙视的目光,被侮辱性地叫北佬(乡巴佬),是他此生此世忘却不了的记忆!

童一珉的绘画笔笔记中,奥地利的斯特劳斯,生活在贵族的圈子,耳濡目染的是富贵优雅,只有他谱写岁月静好,风花雪月,安闲快乐的圆舞曲。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战时亲人和孩子饱受饥饿、疾病的折磨,痛苦的离世。她一生充满悲伤压抑,传世的作品都是饥饿的孩童,抗争的人群,死亡,死尸遍野的场景。是她对体验和艺术创作关系的清醒的认识。

企图“扭转画风”,做着新的尝试,实则是让斯特劳斯去写疾病、死亡、饥饿声中的交响乐,让珂勒惠友绘制岁月静好,轻快优美的图画!童一珉想起来就脸红。他要扇自己的耳光,他抛弃了矫揉造作画最新最美图画的想法。

童一珉几十个春秋,一路走来,亲历过曾经十分贫穷的国度,百姓物质生活贫乏,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三十年改革开放,经济飞速发展,随之而来的是贫富巨大的悬殊,少数暴发户开豪车,住别墅,打高尔夫球,花天酒地,过着奢侈的生活。贫民依然贫穷,他们蜗居在狭小的旧房子里,手头拮据,许多工厂倒闭下岗……

童一珉生活的圈子,身边竟是贫困的邻居朋友,那是一群平庸、面目猥琐,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们找生意做,开早点铺当保安,有钱可以交电费、燃气费,房租,买的回食品,给孩子交学费,看病买药。不管时代风云变幻,贫民没有搏击的力量,他们永远在底层,却逆来顺受。那些抹着劣质化妆品的女人,穿布鞋打领带的男人,叼着香烟在街头叫嚷的二货,打麻将喝土酒,公园跳舞,还拉二胡,唱卡拉OK,低档次的娱乐,虽是麻醉剂,但可以解闷消磨时光。

这些生动活鲜的画面,深深的刻在童一珉心里,抹得去吗?

思路一顺畅,灵感如泉涌,鬼使神差,画笔飞舞,随性勾勒。心中的人物忽隐忽现再画布上,跃跃欲试。大水巷、中山街、紫湖公园,好多场景若隐若现,记忆库里,时时翻出,复印在他的画中。一鼓作气画里十二年。

画室没有空调,冬天最寒冷可到零下十度。亚麻调色油会冻结。童一珉画得顺手时,被激情燃烧,会浑身淌汗。酷暑的两江是名声在外的“大火炉”,气温上升到摄氏40度。数见败笔,情绪低落,他的手心发凉。喜悦,苦恼,交替贯穿在创作的日日夜夜。

童一珉以为能以教书为业,躲进画室画画,获得内心的宁静致远么?!

坊间的喧嚣,俗世的应酬,名誉的诱惑,钱财的向往、攀比的心态,并没有死寂。MONEY少,代课薪水,不到月中就见底。服饰的添置找便宜的,健康的男人需要性,需要女人的爱抚,渴求爱情,代课老师身份卑微,没有对象。

因放弃公务员的位子,历尽坎坷,说不后悔是屁话。

学校转正迟迟未决,心里不踏实。

最让童一珉纠结的是,普罗大众几千年形成的审美情趣。他写过一首打酱油的诗:

寒冬腊月过大年
千家万户挂春联
福禄寿禧人人求
如意吉祥是心愿
浓墨朱砂红纸浅
美溢之词吹破天
穷酸儒生低头写
一对卖得二文钱

他们满足于吉祥如意的情感,积极向上的光鲜装饰性,对物质世界美好愿景的表达。

童一珉画猥琐人物,怪异的造型,灰暗的色调,散乱的,涩拙的笔触,贫民情结与“人民”心中的美术格格不入!背离社会的承认,放弃拥有鲜花和掌声的康庄大道…….

童一珉是继续忠于看不见摸不着的艺术女神维纳斯,还是顺应当代,照崔华老师指引的方向前进?!

学校画室艺术创作是非常艰难的,数年过来是灵魂在挣扎中完成那批不企望能捞得到一根毛收获的作品。

他把梵高的自画像,用图钉钉在墙,不时同丑陋相貌但是伟大的圣贤先生对话,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艳遇

阴霾不会永久覆盖天空,偶尔也会露出一抹金光。

童一珉在建筑学院的路边,邂逅曾经的学生小甜。她相貌姣好,性格活泼,泼辣大方,姓名却被同学叫小甜,课堂下课纠缠提问,他很戒备。学校打过招呼:“注意师生关系。”有同道的某老师与女生过往过密,家长闹到学校里,几方都很尴尬。

学校就是花园,不谈男生,女孩子是含苞待放的鲜花。红喷喷娇嫩的面孔,星星般闪烁明亮的眼睛,干净有光泽柔软散发着香气的头发,发育趋熟略显性感弹性曲线的身子,美丽得叫人害怕的诱惑。童一珉正值壮年,像健康的种马。可想而知他怎样在克制自己。

她已是建筑学院大二的学生,久别重逢,都蛮兴奋,一下子找不到话讲。小甜的话匣子打开了,又开始不停地机关炮似的唠叨。从中学学画同学的个性,到对老师的评价。她忽然腼腆,耳根绯红,说:“我好崇拜你。”她又说:“有个姑娘暗恋你,知道不?”童一珉并没有多少恋爱的经验,说道:“小伢没长成气,懂个屁。”说出这番冰冷的话,心里其实很虚。

小甜谈到大学,课目的繁杂,老师教授水平的高低。“色鬼多,还有色狼哩!”她说:“几个读研的被潜规则了,王珍跳楼自杀身亡,媒体都报导了。”

童一珉看表已经是七点三刻,在路边草坪两人足足说了两个半小时,小甜叫道:“肚子饿得咕咕叫,学校食堂没得吃的了。”童一珉说:“一旁也有家朱胖子牛杂面馆,我请你吃面。”她高兴了:“好哇。”吃完牛杂面,小甜道:“我租的屋子就在附近,不远,去坐坐?”

小甜也跳上了自行车,坐在童一珉背后,双手搂着童一珉的腰,脸贴着他的背心,对童一珉的耳朵轻声说:“骑稳啊,我胆小。”

屋子很小,一张单人床,小书桌,一把椅子,一叠书本,学习资料,学设计的还有些笔纸,绘画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散发着年轻少女特有的好闻的气味。童一珉坐下,小甜捞起床上的画册,边翻边说:“同学们都喜欢你,怀念和你在一起的岁月,你的幽默感使人快乐。”崇拜,暗恋,喜欢,把童一珉说得很不自在。

窗外的路灯早就亮了,屋里暗淡无光,他说:“把灯打开吧。“她坏笑:”灯坏了。“童一珉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小甜说:”我留着你作示范的水粉画。“伸手从童一珉面前去拿桌子上书本压着的画,她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脸,他感到她呼吸的热气,透过薄上衣,柔软热腾的乳房摩擦着童一珉结实的胸脯。瞬间他荷尔蒙多巴胺飙升,心跳猛烈加快!全身颤抖!突如其来的刺激,身强力壮健康的男子会做出什么事情,可想而知。

但,女孩子的主动,童一珉觉得怪诞,不合常理,毫无准备。柏拉图式的道德观念的紧箍咒紧紧的箍在四零后童一珉头上,“贼心荡漾“,”贼“胆紧张。最终作了理性的选择。他冷酷地将身子后仰,避开了与小甜可能的亲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打开电灯,灯光特别耀眼。小甜说:“你是个苕!“她整整上衣,表情愤懑,严肃地扯平衣服的下摆,两人尴尬地说了些无趣生硬的话。小甜送童一珉出门,已经很晚了,童一珉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回到家里。

回家后,童一珉久久不能平静,他回味小甜身体有意的贴近,多次语言的暗示。“总不能叫女孩子直接对男人说我爱你吧。“对此他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小甜已是成年的大学生,自己更有恋爱的权利,何况小甜在他心中是小可爱,却……因拘谨而失去一次盼望又难得的机会,童一珉又懊恼后悔,“我真是个苕!”。

数年后,去北京,她接待了童一珉和他的老伴。小甜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开车送童一珉他们去旅游点观光,吃韩国铁板烧烤,看昆曲名角折子戏。分别是趁老伴去买矿泉水,小甜牵了牵童一珉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错过。”

时过境迁,物似人非,老之将至。童一珉离开学校,画室被收回。后半生的油画画作,几乎是一个集装箱的体积,塞在家里会闹翻天,老婆吵吵囔囔:“脚往哪里搁呀,这日子要不要过!”童一珉在附近租了间虽陈旧,但明亮的屋子。将几十幅画靠紧码在一起。剩下一点空间,可放个折叠画箱和躺椅,他常翻出一幅幅画作审视:

那些画作也是童一珉的孩子,他不时要亲近孩子们,画作给他慰籍。

除了家,小屋是他另一个避风港,不时支开画箱画上几笔,靠在躺椅上,听听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作品。他依然热爱歌唱,嗓子已嘶哑,不时嚎上几句。又怕吵闹到邻居,只好用手捂着嘴,过过唱歌的瘾。翻翻书包资料,喝上几口茶……

屋外有棵歪脖子树,稀稀拉拉的叶子里,知了间歇有节奏地叫着,童一珉觉得很是舒爽。

人们都在为生计辛苦,为名利焦躁,为财富拼命,童一珉的悠闲自得让人费解!

崔华又来拜访,要联手童一珉画送展北京的油画《两江江滩风光好》。离开时,他对童一珉的老婆说:“老童很怪诞,说着话,他唱起歌来!定要去神经科检查。”

童一珉经常口里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邻居间背后嘀咕:“童爹是个怪人。”

2021年11月23日稿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