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
-
以戏出戏的戏画
图文/ 许力 人生如戏。 一大群人一起活着,就是共同攒一出大戏,人人都是演员。 演出的风格千差万别,但就出发点而言,无非两种。一是演给别人看的,跟着别人的掌声或嘘声调整自己;二是敞开了随着自己心性演的,说好说赖、甚至有没有人看都不在意,我自己痛快了先!会有一部分观众被你的痛快感染,或许情不自禁地给些掌声。 每一个观众都有自己喜欢的“角儿”,一个演员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给喜欢自己的观众演好就行了,照顾的面太多,就得分心,一分心,戏的神气就没了。 人生如戏却不可儿戏,粉墨登场却不可粉墨人生。 所谓戏,靠的是演而不是装。 好戏与好画是一样的,打动人的是真情,吸引人的是道理。 戏曲让中国多了一个画种。 早年的戏画近于舞台速写,让看不到戏的人看看图,以解心焦。如今画戏,戏是个媒介,画着戏,表现的却是自己。 中国戏曲和中国画在大的理念上是一致的,即意象表达。虚实相间,以虚表实。所以说,中国戏曲不仅为画家提供了“戏”这个媒介,而且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还给画家贡献了大量可供借鉴的招术。 中国戏曲的宽衣大袖、长髯华饰,以及夸张的动作,让笔墨有了驰骋的天地,这是许多画家爱画戏的原因之一。而我除了这些,还喜欢戏曲的色彩,无论脸谱还是戏衣,我舍不得一概用墨取代。尽管中国文人画讲究以墨为主,讲究素雅,但我依然坚持在墨的基础上保留那几笔最靓的色彩。 得入戏!画一张戏画,不是“咔嚓”一闪留一个“截屏”或一个造型就完事儿了。要看全本的戏,理解戏。然后让自己入戏,让自己成为一个角色,画出自己的想法。所以,我管自己的画法叫“以戏出戏”。以别人的戏,画我的想法。借古可以讽今,借戏可以喻世。我画的是戏,说的都是我今天的心事儿。 京剧是从清晚期开始兴盛起来的,清宫内廷演戏要求极其严格,慈禧和光绪对那些台上“发呆”“卖野眼”的演员会降旨申斥,严厉责罚。有一次,有个旦角在台上“大岔裆”地站着,慈禧勃然大怒,喝令左右“拉下来打”。后来,这句“拉下来就打”成了行内的一句调侃术语。正是这种威权性的严格要求,使得京剧艺人养成了不敢丝毫马虎的习惯。 书画创作也一样,得始终全神贯注着。 画画的不会有人“拉下来就打”,但面对自己不满意的作品起码要有“扯下来就撕”的豪气。 旧时戏院有副对联: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须知,袖手旁观的,心里也有个评价和喜厌;逢场作戏的,也有个真情或假意。 莫说人生如戏全凭演技,而是演技好不好,真心看多少。戏也好,画也罢,真心在了,天然便有几分动人的妙处。 Continue reading
-
画猫札记
图文:蒙中 从小学开始学素描和国画,专业课程,除去高中学过几年平面广告设计,大部分时间,也都是画素描和水粉色彩。 我专业成绩一直不错,也质疑过这套素描方法,还和老师辩论过。一次画素描人物写生,有意放弃块面光影造型办法,用国画写神的笔意,将一个胡子拉碴的模特,脸上那点神经质特点,活灵活现再现出来。老师看了,也觉得挺有趣,但并未给我高分。 大学读美院,因为素描色彩都考得不错,按照专业成绩分数,被分到了油画系,但我自己要求转到国画系,继续学我从小就喜欢的国画。可惜学院教育,沿着前苏联的美术体系,塑造了好几代人,国画系的专业课程,也属于这套素描和色彩的体系。因此大学期间,很多课时,也都在画素描色彩。 回头看看,这套美术教学体系的弊端,会把人观察事物的眼睛太过“理性化”、“概念化”,同时,又 “简单化”。因为有从小学国画的经历,读过些历代画论,认识到传统中国画里的“遗貌取神”,笔墨意趣,写意的精神,有着自己的脉络体系,但是这一部分在现代美术教育体系里,却基本被忽略,被认为是不科学的。所以黄胄画驴那样的素描加速写的办法,成为基本方法,塑造了这个体系里训练出来的人。幸亏有些书法和中国传统绘画的基础,使我能从这样的形态里跳出来,慢慢把书法用笔的意趣和传统绘画造型的办法结合起来。而今自觉笔下,遗貌取神,尚有几分生动的笔墨意趣。 早年曾教过小孩画画,发现小孩的绘画观察,基本来自直观判断。他们对物象精神气质非常敏感,形不准而神很在。而专业的成人,有了学院那套观察造型能力的训练,大都失去小孩般的直觉感受,仅按照理性逻辑去描绘对象,形似而神失。 自从养了我家猫咪——踏老爷,就偶尔会提笔画几张猫。笔下的猫咪,也不仅仅是踏老爷,表达的是对猫咪的一份个人感情。脑子里存储猫的动态印象,简直太多,闭目追想,如在眼前。画里他们是主子,是伙伴,是朋友,甚至是各种印象里的鲜明人物。前两年攒了些画稿,印过两套木刻水印花笺。今春又起来兴致,一口气又画了一批,笔墨感觉更腴润松弛。 小猫、动物像人一样,有着各自的性情特点。绘画的准确在于传神,妙处在于画的意趣,因此笔墨、造型得围绕这个来。物质、技术越发达的时代,人们看画,往往沉迷于复杂的技术制作,视觉冲击,少见人用这类简淡稚拙,有着写意精神与笔墨意趣的画法。可是艺术创作的本质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表现人对生活对世界的个体理解,抒发真情? 前段时间自己刻的印章,这批作品上也用了一些。“闲庭百花发”、“怀古一何深”、“豹变”、“如寄”、“如幻”、“且遂灌我园”、“宅边有竹林”,这些内容也是我喜欢的,使我想起有猫陪伴的乡下岁月。这样的闲章配在画面,更添几分整体协调,也不枉几个月劳心的折腾。 以上内容选自公号“竹盦”,获授权) Continue reading
-
我拍的第一条片子
文/ 董松岩 我的电影“处女作”《花漾牌手》即将发行,在电影上映前写一篇“小作文”似乎成了青年导演们的标准动作。 我拍的第一个片是一个课堂作业。 才华不够,东拼西凑。一部十来分钟的短片,片名源自一首歌,是一部电影的主题曲。而故事则来自我高中时看过的一个科幻故事,多少年后,我依然对这个故事记忆犹新。 已经记不起当时是在哪本科幻杂志上看到的这个故事,但清楚地记得借我杂志的女同学的名字。不要误会,这个记忆跟爱情没有半毛钱关系。女生是当时班上极少数的“通学生”之一,这个身份在当时是特别让人羡慕的,就是现在常说的走读生,家住学校所在的小镇上,不用住校,而学校绝大部分学生都要住校。那个学校管理特别严格,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真真正正做到一切以升学为导向,对,是一切! 那个故事叫《星沫》,一个唯美的科幻爱情故事。大一刚进校,第一节英语课上,老师要求每个人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我便给自己取了“starmo”,中西合璧,“star”与“mo”,英文单词加拼音。本以为这会是独一无二的名字,很适合当“网名”,没想到注册新账户时,经常被占用了,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想对方会不会也是这个故事的粉丝?于是就加上各种数字做后缀,跟囚犯编号一样,多了经常容易搞混,老记不清是9527,还是1314。 大三第一学期,开学就是短片制作课,要分组拍短片。我把这个科幻故事改编成了一个短片剧本,磨刀霍霍,想大干一场。 指导老师姓郑,是我的影视启蒙老师,大学阶段给我帮助最大的老师之一。课堂上大家叫郑老师,私下都叫他老郑,他特立独行,在学生中很有声望。老郑说这个故事不能拍,这都不叫剧本。我说我就想拍,不知道是老郑开放呢,还是拗不过我,懒得管了,反正后来拉扯了一番,也让我拍了。 拍片是团队作战,首先得组个“团伙”。 女主角是我大一办画室时收的一个学员,也是理工大校友,高我一届,个子很高,瘦瘦的,脖子很长,整个人很匀称,性格也很好。画室开了不到两个月就倒闭了,但“学姐”还一直有联系,她宿舍在我们后面一栋,经常打照面。邀请她演我的短片“处女作”,她觉得很新鲜,欣然应许。 男主角也高我一届,长得跟周杰伦有几分神似,酷酷的。他当时正准备考研,争分夺秒地复习,但对演戏还蛮有热情,留出充裕的时间。 摄影师是我同班同学,从来没摸过摄像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连相机几乎都没玩过,完全是一抹黑。 其他剧组成员,都是“抓瞎”来的,一个班要分成几个小组,真正参与摄制的每组就那两三个,其他人多半是来蹭个学分。 摄像机是跟学院借的一台索尼150,很轻便的准专业级数字摄像机。因为很多组拍,摄像机的“档期”很紧,每组最多只能借用一两天。 第一场戏是在学校操场上,女生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仰拍,背景是大片的天空。 老郑强调“机在人在,机亡人亡”,必须确保摄像机安全,这让我有点怀疑他跟组的动机,不单单是指导和教学,更是来保护摄影师的生命。 我跟老郑说我想拍得唯美一点。 老郑嗤之以鼻,我拍了一辈子,也没拍出唯美的东西。 行,言下之意,就是我们不配。我马上闭嘴,这点敬畏心我还是有的。 老郑先要教摄影机怎么使用的,教授完“口诀”后,准备示范一下。 第一个镜头怎么拍?机位在哪里?什么景别? 老郑把弄着摄像机,边问我。 嗯,哦,咦…… 我像卡带一样,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的语气助词。 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 老郑发飙了,你的分镜呢? 什么分镜? 拍片你不写分镜,你怎么拍?先回去把分镜写好,机位图画好再来拍。 老郑说完把摄像机直接没收了,拂袖而去。 女主角还坐在看台上仰望天空…… …… 我的第一场戏就这样搁浅下来,灰溜溜地回到宿舍写分镜去了。 (以上内容选自公号“CYFF电影客厅”,获授权) Continue reading
-
漫无止境的漫画
图文:许力 漫无止境,在我这里有两个意思。一是艺术之路漫无止境;二是坚持“漫画”的思路无止境。 比如《格尔尼卡》,大家都说象征主义啊、立体主义啊、超现实啊……可我看就是一个大漫画。 漫画无止境。它可以漫延到所有的艺术领域,以致现实生活。 漫画思维,就是离开思维惯性换个角度看问题。这个“漫”,就是举重若轻,见微知著。是心如猛虎细嗅蔷薇,是不拘成法而万法皆法。 画画,特别是中国写意画,漫画思维是作品上最靓丽的一道光,这道光直接决定作品内涵与格局。从梁楷的《泼墨仙人图》到徐渭的《墨葡萄》;从齐白石的《不倒翁》到李老十的《如何是好》,纯良的笔墨矗立起作品的筋骨,而漫画思维让作品闪烁思想的光芒。 文学也离不漫画思维。比如钱钟书先生说: 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再比如: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这不活脱脱就是漫画吗?有漫画感的文字,生动鲜活,是既有人气又有仙气的美妙。 书法呢?书法和漫画没关系了吧?有! 有个大学者叫蒋彝,就是他把一个叫“蝌蝌啃蜡”的饮料改译为“可口可乐”。在他的专著《中国书法》中说:苏东坡的书法有一种幽默感。能看到书法的幽默感需要很高的能力,大多数人看不到并不等于不存在。再看书法经典《爨宝子碑》,那字写得简直就是漫画造型啊,活泼泼地可爱之极。八大山人的画孤傲冷逸,而他的书法却自如天成,于圆劲之中竟有几分姿媚,仿佛看到了八大山人孤愤之中的一丝微笑,很有漫画的意思。所以黄宾虹先生评价八大山人书法第一绘画第二是有道理的。这还是表相,而内在里,漫画思维根植于心的人,写字一定不粘不板,开阔多姿。 生活中需要漫画思维更不必说了,谁不想让生活多些快乐、让头脑多一些哲思呢? 只有小画家,没有小画种。 很多大画家的作品都有浓浓的漫味。比如古代石恪的的《二祖调心图》、梁楷的《沷墨仙人图》、徐渭的《墨葡萄》、近代的齐白石的《搔痒图》等等。 2021年3月23日,佳士得拍出巴斯奇亚一张名为《战士》的画,成交价是3.2亿港币,创了亚洲西方艺术品拍卖史的记录。大多数人看不懂,这根本就是一张涂鸦!佳士得的宣传片说:“他化身战士,向艺术史叙述方式挑起挑战”。我相信他“向艺术史叙述方式”所发的挑战,但我以为他没能在漫画思维面前取得完胜。 在艺术发展处于大融合的背景下,画种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漫画思维像一味“百搭”的老汤,不论面条烙饼,还是煲菌汤炒白菜,加一勺,顿时爽口爽心,回味无尽。 好汤,都是小火慢炖出来的,所以漫无止境。 Continue reading
-
对刻印的看法
文字及印章:蒙中 三月中旬去了江南一趟,和朋友们分享了一点有关创作和学习的体会。还到上博仔细看了一回馆藏历代印章。 回到大理,继续刻印。冬去春来,两三个月时间,不遑他顾,一口气给自己刻了一百五十方印章。这事对我而言,纯属任性的意外。明珠美术馆的李丹丹博士在展览上介绍我,说我是一个较难归类的人,这样看,好像是有点儿。 刻这批印章于我心理没任何包袱,虽然早年下过些功夫,但荒疏日久,谈不上娴熟擅长的领域,但我很享受如此单纯快乐的过程。虽然良苦用心,绞尽脑汁,废寝忘食,常常在翻其他书或是在散步路上、醒来的枕上,有新的构思或是想到喜欢的内容,便兴奋地记录勾描下来,这股劲真有点像小朋友全情投入玩乐高的意思。 或曰跨界,其实这也不算。汪曾祺在文章《知识分子的知识化》里提到他曾见过地球物理学家赵九章,用精美的文徵明体小楷写的《前赤壁赋》;数学家华罗庚不仅擅长写散曲,还能用行书给商场写招牌,且一看字,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写的字。他还提到严济慈、苏步青写旧体诗词,严先生书法也写得好,数论专家许宝騄先生、生物学家崔芝兰先生的昆曲也都唱得很好。汪文最后总结说,我们现在的教育过于急功近利,搞自然科学的只知埋头于本科,成了科技匠,较之上一代的科学家的清通渊博风流儒雅相去远矣。自然科学界如此,治人文科学者也差不多。 汪文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而今再看,岂止是专业教育细分的问题,自进入金融资本和商业主导的互联网时代,人心变得更加纷乱,似乎连坐下来读几本专业以外,毫无功利目的性的书也变得极为难得。再加上传统艺术一旦被纳入当今的教育体系,不仅与人割裂,且专业内的很多领域也变成不相通的了。而今画家书法家,通晓篆刻且讲究用印的人,似乎越发稀少。反观自己早年凭着兴趣杂涉的学习经历,没被这套体系束缚住,现在看看,真值得庆幸。就我的体会而言,感觉单从一点去解读传统艺术,很难谈得上整体的理解与清通博洽。加上若缺失最要紧的文、史、哲底子,在这领域,终究难窥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难有根底。艺术的学习,知识积累,逻辑推论,辨析考证是学问的一个面,审美见识、直觉判断、实践经验也不可或缺。想有成绩,必须情智兼具,而博涉与贯通,则是这兼具养成的好方法,以前人说的“游于艺”就有这点意思。 印章刻了一些,技术似乎比几个月前有点小进步,也更能从心所欲,甚至还给自己刻了几枚0.4厘米的小印,这是以前绝对不敢想象的事。足够自用,于是决定就此打住。 良宽和尚曾说他平生最讨厌书家的字,厨子做的菜,诗人的诗。这种理念颇为当代,但好像也太极端了点,任何一门专业,前提是真正具备过硬的基本素养,才有资格说这话。但这话也提醒我,别太沉迷对技术与局部的执着,应该把技艺放到更开阔的维度里去观照,因此我挺喜欢。 总结一下,好事者要问对刻印的看法,我想我给自己刻的这些印,应该属于不是厨子做的菜。 刻印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如此体验的过程,挺好的。 (以上内容选自公号“竹盦”,原题:“不是厨子的菜”,获授权) Continue reading
-
吴藕汀的故事
文/ 范笑我 我跟吴藕汀先生交往十五年,算上先生过世后的十年,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好像也能讲点东西。应该说认识吴老先生这么多年来,尤其是他去世之后,中华书局又出了他六种书共七本,这十年来越来越觉得,他不仅仅是对嘉兴,而且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研究价值。 吴藕汀先生出生在嘉兴的南堰,现在的南堰兰宝毛纺厂前面,2001年这块地已经拆掉了。我也出生在南堰,那时他已经离开嘉兴好多年了。我小时候经常到他们家房子里面去玩,因为他们家房子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家的房子拆掉可以造毛纺厂的四幢职工宿舍。 我是怎么跟吴老先生有交往的?我曾被借调到嘉兴地方志办公组,编嘉兴市志。那时候,吴藕汀先生住在南浔。吴先生一生对嘉兴地方文献非常感兴趣。他说,清朝有一个学者叫阮元,他曾经讲过,一个人要写文章研究,只要管三四里地就可以了。你把三四里的地方研究透了,挖掘深了,你写出来的东西就有价值。如果你动不动就编一本全国名人大字典,那编出来没有用的,就是蜻蜓点水,就像面上浮萍捞一点。所以明清以来,我们江浙有很多文人就只管三四里地。吴藕汀呢,就管这么一个三四里地。那个时候嘉兴市志办请吴藕汀先生作顾问,也常有人去请教他。 我小时候经常听我祖母跟我讲吴藕汀家里的故事。他们吴大成酒行办得很大,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前,他们家的酒要销到东南亚、台湾一带。我那个时候很好奇,就给吴藕汀先生写了一封信。他接到我的信之后,说你也是南堰人啊,也特别请我到南浔看看他。慢慢地,就开始跟他通信了,一通就通了十几年。 我在 1992 年七月份被借调到图书馆古籍部,负责秀州书局。当时,我编了一个书讯,每半个月就寄书讯给吴老先生看,吴老先生经常给我写信,他也来买书。有一次,吴老先生跟我讲,他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真的很想回嘉兴。 吴老先生是嘉兴人,民国时期吴家是开酒行的,是官家的酒行。他们家有一个亲戚,叫吴紫椒,是江苏巡抚的同科生,他去办了个执照,所有的酒,都要到他们吴大成酒行贴一个牌子,然后再销出去。吴大成酒行生意好,吴老先生的父亲就是一个浪荡公子,火车通了之后,经常到上海去混。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抽鸦片啊,玩女人啊样样来。吴老先生说,他们家抽鸦片的人的鸦片枪可以成一片林子,家里只有两个人不抽鸦片。但是他父亲很有理念。吴藕汀的母亲是盐官乡下的一个普通女人,也没有文化,长得咯咯壮壮的,家里的父母亲、爷爷奶奶寿命都很长。他父亲把这个女人招来,只叫她做一件事情——生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是不要她带的。吴藕汀生出来之后,他的父亲就到上海去买了一个艺妓,琴棋书画样样行。把她从上海带到嘉兴,在家门口给她造了一幢房子,叫红霞楼。这个女人是常州人,就住在这个房子里面,天天弹琴、画画、做女红,不出来。吴藕汀呢,就睡在她身边。他父亲也不要这个女人教吴藕汀,他说,你只需要做你的事情,我儿子呢,你不要管他。吴藕汀就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小男孩,一个纨绔弟子,什么都不用他管的。他们家里有一辆黄包车,进进出出拉车,边上有个佣人岁数跟他差不多,他从小到处玩,但是他自己回忆录里讲,他不抽大烟,不玩女人,这两点他是做到的。 吴藕汀十六岁的那年,是1927 年,北伐刚刚开始。吴老先生在嘉兴省立二中读书,校长是张印通。吴老先生跟岁数大的小孩一起,拿着粉笔在街上写标语。他手痒,写了“南京必胜”。那时候浙江省最主要的军阀是孙传芳,校长认为他写的是反动标语,觉得这个小青年干涉政事,将来要倒霉的,所以就将他劝退,不到学校来上课了。 因为他们家有钱,他爷爷喜欢附庸风雅,常请一些会画画、会写字的文人去家里玩,他的父亲也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而且收藏了很多字画,江浙一带的名人的扇子就有五百把,嘉兴世面上搞字画的人都认识。从明朝以来,嘉兴这个地方就比较富庶,画画的人特别多。其中有三户人家是五代会画画,一个姓郭的,一个姓潘的画工笔的,还有一个是姓董的。吴藕汀的庶母很喜欢他,觉得这样下去,小孩子不上学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呢?就拜嘉兴五代世家的郭季人为师,跟着学画画。其实郭季人很保守,在家里养养虫啊,反正是去玩的,也没有教他画。 那时嘉兴最热闹的地方是寄园,是文化人经常聚会的地方。有个老头,就是王蘧常的父亲,当官回来之后经常去喝茶(王蘧常是嘉兴很著名的书法家,在揽秀园的陆稿荐酒店后面有一个王蘧常艺术馆 。王蘧常家是我们嘉兴很少的书香门第之一,他们家有好几代的读书人。嘉兴真正称得上书香门第的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沈钧儒家,还有一户是王蘧常家。沈增植家里算不上,他年轻的时候很苦,他们四兄弟合穿一条裤子,谁要上街谁穿。吴藕汀也经常去喝茶,王蘧常父亲觉得这个小青年蛮好,就想把孙女嫁给他。吴藕汀就娶了王蘧常的侄女,他岳父是王蘧常的哥哥。 吴藕汀家是一个商人家庭,王蘧常家里是书香门第,吴藕汀心里觉得很受宠。也只有民国时期,书香门第才可能门不当户不对也可以通婚,如果在清朝时永远不可能。所以吴藕汀到了王蘧常家里一看不得了,有几房子的书。他说,我到王家之后,觉得他们(太丈人)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我可不能辱没他们家的门风啊,所以他开始发奋读书。他小时候特别贪玩,读书的时候,书里面的东西跟他玩的东西配起来,他理解起来跟别人特别不一样。 后来,湖州的嘉业堂,共产党要接管,是安排我们嘉兴图书馆与浙江省图书馆两个馆去接管。想来想去让谁去整理嘉业堂的藏书呢?他们想到了庄一拂,但他是国民党军统,担任过南四区的副检察长,属于军统特务;想到董巽观,他们五代画家,完全是一个旧制度出来的;想到吴藕汀,为什么想到他呢?因为孙传芳的时候,他贴过传单,是一个先进青年,是革命青年。吴藕汀说觉得很奇怪,那个时候很倒霉的一件事情,变成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所以让他到南浔的嘉业堂去整理藏书。那时候说好,你去整理藏书四个月,整理好就回来了。 1951 年,他去整理藏书,没想到一去,就去了整整五十年回不来。 那时,他摇船去的南浔,每个星期,写信回来汇报,整理得怎么样。因为藏书特别丰富,所以一定要他留在那继续整理,在嘉业堂附近找了个房子给他,后来要求他家属也带去。吴老先生结婚后,一生生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他去的时候,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条件,一个月工资是七十块,还要补贴他四十块。因为他家里有十一口人,八个孩子,两夫妻,还有一个母亲。那个时候生活费,一个人十块钱是够用的。结果到了 1957 年,反右开始,四十块钱补贴没有了。马一浮有个姐姐的孙子跟吴藕汀先生是同事,这个人是一个学者,他在反右的时候讲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结果浙江省图书馆把他贬出去了,让他到一个镇上去做图书管理员。他想不通,带着老婆跟孩子到了无锡,三个人捆着一起自杀了。吴藕汀觉得反右已经到了我们儒士的身边,很担心。他曾经讲过,坐着吃饭不能吃,那么我就站着吃饭,但是叫我跪着吃饭,我宁可不吃饭! 中华书局有一个叫陈乃乾的学者,有一次,他到南浔去看吴藕汀,发现他桌子上有一本稿本。吴藕汀喜欢填词,他自己有一本书叫《词名索引》 ,陈乃乾就把这本书带到北京的中华书局出版了。这本书对词学来说,是一本工具书,填词、查词很方便,到现在也有用。这本书一出,吴藕汀拿到八百块的稿费,他突然之间觉得,写书可以赚钱啊,那么我何苦还要工作呢?中华书局在上海有个编辑小组,他去认领课题,他认领的叫《大成军的年谱》 ,李自成有个军队叫大成军,他让儿子吴小汀也去认领一个。他讲我就专门做这个好了,就不要啰嗦了啊。 还有,他嘉兴房子很多,离开的时候政府说帮他租出去,收房租,房租给他。每个月房租有三十几块,那个时候房租只有一毛五分钱一个平方,所以三十几块也可以过日子了。结果反右开始之后,那些房子充公了,他也辞职了,中华书局也关了,他们一家没有生活来源。而且抗美援朝要造飞机大炮的时候,他们家里铜器金属也被南浔镇上收去了。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家有个铜床四个小孩横着睡的,结果镇里边就把四个孩子放在地上,把铜床收走了。 他觉得没办法了,就开始卖自己的收藏。他最好的一颗蓝宝石的戒指,交到银行,换来钱之后,过半年生活。他家里也有书,卖给浙江省图书馆,图书馆说你是工作人员不能收。他卖到杭州古籍书店,古籍书店重新卖给图书馆。他过着卖家当的生活。到1959年,他的母亲去世了,第二年老婆也去世了,还不到四十岁。家里已经很穷了,穷到什么程度呢?买棺材也没钱了。他最大的女儿是一个残疾人,第二个儿子叫吴小汀,第三个也是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很爱读书,十七八岁去南浔镇上的小学教书,等母亲去世,没钱买棺材,到学校借了三十块钱,把她母亲葬了。说好三个月要还的,结果还不出来被开除了。之后她到太湖边上,一个庙港过去的地方,去农村嫁给一个老农,现在还活着。 那个时候吴小汀二十岁,上面一个姐姐二十几岁,突然之间被一个老农看上了,愿意娶她,她也很高兴。吴藕汀认为家里很穷,大姐应该照顾家里。但是大姐还是嫁人了。所以那个时候吴藕汀觉得很伤心,特别无奈。他在嘉业堂藏书楼读书,摘了很多资料,他记性很好。他喜欢养猫,猫可以取暖。等到“文革”开始之后,他的小孩们下乡的下乡,工作的工作,慢慢也就好起来。他就开始写书。第一部书写 《烟雨楼史话,因为嘉兴是他的故乡,烟雨楼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写着写着,那只陪着他的猫突然之间死掉了,所以他写这本书是献给这只猫的。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个时候,这里的人也不敢跟他联系,他也不跟嘉兴联系。所以六十年代初期,嘉兴传说吴藕汀已经去世了。庄一拂是他朋友,满怀深情写了一首悼念的诗。等到 1974 年,有个唱评弹的艺术家,叫胡天如也就是吴香洲的老师,突然之间碰到吴藕汀,激动得不得了,对他说,嘉兴很多人在找你啊,都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吴藕汀画了一把扇子,说这就是我的真迹,我还没有死。你把这把扇子带到嘉兴去,让他们看看这是我画的,我还活着。有一个叫沈侗廔的人,年轻时候是他的结拜弟兄,他看见吴藕汀这把扇子很激动,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通信。他们的通信交往激发了吴藕汀很多的读书灵感,也就是《药窗杂谈》,充满了奇谈怪论。因为他的思想没有被污染,所以我们那个时候读这本书,觉得怪论太多了。尤其是我有个朋友说过,他所讲的话我想都还不敢想哪。 他说梅兰芳是破坏京剧的罪魁祸首。当一门艺术开始有了流派的时候,这门艺术就开始倒退了。为什么这么说?比如说年轻人嗓子很好,本来你嗓子可以自由地唱,那你去学梅派,学得很像,就泯灭了自己的天性。 他说,词和诗是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态,诗是话剧,词是电影。诗拼学养,词拼情感。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是从民间刚刚兴起的时候,当文人开始把玩了,技巧就多了,它跟内心就远了,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所以他崇尚民间。他认为,他的艺术是从宫廷走向民间。我们现在很多画画的人是从民间走向宫廷,要去讨好别人,讨好评委。他认为这个是最忌讳的。 他又是一个传统的捍卫者。他认为国画就讲笔墨、性情。他认为徐悲鸿用西洋画来改造中国画,是对中国画的异化。就像足球可以用手的时候,就已经不是足球而是橄榄球了。国画也是这样。当你要去改造它的时候,你已经走向另一个方向了。他说,当程十发的画不称为是国画的时候,我鼓掌。这个画画得很好,但你要把程十发的画说成是国画的时候,我要骂人的,因为它不是国画。 所以,他那个《药窗杂谈》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 吴藕汀先生一生中有一本杂志是一期都不落的,就是《外星探索》 。他认为外星有人,而且认为沙漠是外星人倒在我们这里的煤渣。为什么沙漠里提炼不出矿物质,肯定是因为那是他们的煤渣。他其实是一个脑子非常年轻的人。 他以前喜欢看刘晓庆、张铁林演的电影,看得很仔细,而且还分析。有一次,张铁林到嘉兴来看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当场画给他看。张铁林看了之后,突然说,我认识了吴老先生,我看懂了黄宾虹。以前黄宾虹的画,人家说好,我也说好,但是我也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看了吴老先生的画,我看懂了黄宾虹。所以那个时候张铁林花好几十万元买吴老先生的画。而且他跟吴老先生讲,你出《戏文内外》这本书没钱的话,我出资帮你出。 我和吴藕汀通信很多年之后,有一天,他说,我一定要回嘉兴。离开南浔时,他流了很多泪,去的时候三十八岁,回嘉兴时八十八岁,整整五十年。 吴老先生说,我为什么要回来,是因为我写了那么多有关嘉兴的东西,我再不回来,这些东西都来不及提供出来。吴老先生写《药窗诗画》,写了三千篇。“文革”时候没有纸,香烟盒子反面写得老满的,一天到晚写。那个时候想请人打字,没人,他的儿子吴小汀开始学打字。吴老先生在边上看、校对,慢慢一点点打出来。他在世时,出了三部曲回忆录,一部是《猫债》,一部是《郭家与我》,因为师傅家十七个人会画画,现在式微了,他觉得应该记录下来。他一生养了二十三只猫,通过对猫的怀念,写他一生的颠沛流离。还想写一本《画孽》,收集了很多资料,但是没有写成功。等到晚年,生病了之后,他认为医疗制度不行,宁可服药,也不愿去医院,就在家里。在十年前的十月份,他开始吃不下,慢慢消瘦,等到真正变成一张皮包骨头的时候,有一天,他拿一张小纸,说不出话,歪歪斜斜写了四个字,我要死了。就这样走掉了。死了之后,儿子把他葬在了湖州,因为他的子女都在湖州。 应该说吴藕汀玩画,尤其是玩词意的画应该是国内一绝。他认为画画是不用写生的。靠写生你就可以靠拍照。画画是画心里的山水,心里有就画得出,没有就画不出。宋朝人的词,他看一句画一张,画了几百张。所以他的词画,只有看懂他提的字,再回过头来看这张画,那是浑然天成。现在很多人画完之后提的字跟画无关,但他的画与词是一个整体,所以现在他的画越来越被人所认识。 吴藕汀的画受黄宾虹的影响,他年轻的时候在杭州见过黄宾虹。他说有一次看到黄宾虹,觉得原来画画可以这么自由啊,因为他自己还是有些拘谨的。等到他九十三岁的时候,他说,我现在要说了,因为黄宾虹九十一岁去世,我现在九十三岁,他比我小,我能说了。他说黄宾虹的画,据他学生说,画完之后挂在墙上觉得不好还要再去添一笔,他说黄宾虹这样是太注重效果了,其实画画是内心的。吴藕汀认为画画好,这个情绪是当下的,再覆盖掉就不是原来的情绪了。但他也说,我没有看过黄宾虹画画,这个是他学生回忆录这么说的,不一定是正确的。我是在这个基础上去批评的。 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吴藕汀在中国画方面是有些地位的,他的散文已经跟周作人一个系列了,尤其是看过他的书之后,觉得他的知识真是渊博,记性特别好,怪论特别多,自己的想法特别多,还是很好看的。大致就是这样,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他的书,会更有意思。 (吴藕汀肖像油画由画作者授权,文字图片选自公号“吴藕汀研究”,获授权) Continue rea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