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北山
——记卞家华先生
有一次,与《老照片》的主编冯克力先生小聚。我当时正在主编《中国风俗图志》书系,他说我给你推荐个人,石家庄人,住在烟台,画很有趣,多为风俗。我就这样认识了卞家华先生。交往日深,才发现,其画,有趣,但完全不能以风俗论,也不是他本人70多年的生命记录,而是他70多年对中国社会、对中国人生活的感知、观察和记录,实在是一幅完整的中国人的生活画卷,于是就有了多年后这部书的诞生;其人,则更有趣——我们现在可以通过这套书来品味他的画——这篇文章就带领诸君来认识一下他这个人。
卞家华1943年出生于河北石家庄。父亲是资本家,当时是石家庄商会的会长。家住同庆街17号,二进院有18间房子。那时他们家有电灯、电铃,甚至还有电话、电风扇、电唱机。18间房子是多大的院子,卞家华说不好,但是他亲眼见过家里的一张人寿保险,上面写着:大洋一万块!他就在这样的富裕家庭中度过短暂的童年。

卞家华自幼喜欢绘画。启蒙得自一次平常的待客。他的父亲喜欢收集画,还给别人开过画展。“小时候家里挂了很多字画,南屋、北屋、中堂都有,当时只是看着好玩儿,直到父亲的好友来家拜访,给我讲解了一幅画,我才真正对绘画开始着迷。”父亲的好友在一幅画前驻足,为好奇的卞家华讲解了起来,说那是齐白石的画,风雨欲来,你看那老母鸡,翅膀被风吹得歪斜,小鸡呢,慌慌忙忙往芭蕉树下去躲雨……讲解妙趣横生,卞家华整个人仿佛钻进了画里。那幅画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那一刻铭刻就这样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太震撼人心了!太逼真了,目光粘在画上了,久久不能挪动。当时就想画画,找到毛笔就想画。”

父亲的生意走下坡路后,家中开始变卖房产。家里的房子租给大众美术社印刷年画、宣传画。卞家华非常爱看,跟着临摹。少年时期,卞家华不仅狂热地喜欢绘画,而且热衷于各种文艺体育活动,这和老师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我们那时候的老师大都单纯、可爱,非常有责任感,有时候老师会影响一个孩子的一生。”七十年过去,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小学的校长,那个满面红光、说话很有底气的和善的长者,他原来是石家庄市有名的“老母鸡蓝球队“成员之一。他们的音乐老师在课堂上有一多半时间,是在黑板上写下满满的各种乐谱,中国的,外国的,民间小调和京剧曲牌,打着拍子教大家大声唱歌唱戏。上中学时,体育老师冬天会滑冰,夏天会游泳,还是市里几届撑高跳冠军。外语老师是哈尔滨外语学院毕业的,人长得帅气,穿着洋气,落落大方。生物老师是位国画家,上最后一节生物课时,他才在大黑板上露了一手,他信手拈来画了许多动物,满满地十几种动物,活灵话现……

出于对文艺的热爱,1961年夏天,卞家华高中毕业时,曾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去北京电影学院参加面试,负责面试的竟是《小兵张嘎》中的高度近视眼的日本翻译官和《红岩》中的演员于蓝女士。“日本翻译官”拍着他瘦弱的肩膀说,拍电影是苦差事,你能扛起重重的攝影机吗?没考上,却在北京电影学院看了好几场市面上不曾上演的外国电影,至今记得有《冷酷的心》、动画片《哈桑的故事》……大开了眼界。没考上正好回家工作,养家糊口。那时候他的父亲因为种种打击,疯了,病好了,开始看自行车,一分钱一分钱地挣钱,全家陷入困顿中。谁也不会想到,60年后,已经78岁的卞家华获得了第十九届北京电影学院漫画节的特别荣誉奖。他早就不为名誉所累了,就是觉得有趣——人生充满了各种有趣。

1984年河北省第一届人才交流大会,卞家华从石家庄市第一印染厂调入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任美术编辑,破格由工人转成了干部,最重要的,是圆了他的职业绘画梦。此后,他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幽默大师》等报刊发表5000多篇作品,在全国漫画大赛中屡获金奖。
绘画不仅仅是因为有天赋,他还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勤勉。“醒醒睡睡,一直没离开过桌子,经常彻夜画连环画,一画就是十多年。生物钟都混乱了,也患上了糖尿病。”或许是由于积劳成疾,1996年,他被检查出患了食道癌。这是他人生的分水岭。辗转就医,在被宣告不治的情况下,动了一场大手术,奇迹般地活下来。患食道癌后每年过生日,他就一本正经地自嘲:“庆祝老卞又多活一年。”
他把家搬到环境优美的烟台,“不再为钱工作,此后的时间只属于自己。”他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之中,为喜欢而画,为生命而画,为爱而画。他终于在画中遇到了丰子恺。他坚信,是丰子恺的艺术精神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丰子恺的艺术精神的实质是爱。他认为“世间最尊贵的是人”,而“人间最富有灵性的是孩子”。在他看来,在儿童的世界里,房子的屋顶可以拆去,以便看飞机;眠床里可以长出花草,飞出蝴蝶,以便游玩;凳子的脚可以穿上鞋子;房间里可以筑铁路和火车站;亲兄妹可以做新官人和新娘子;天上的月亮可以让它下来……在孩子身上,充满了灵气,看不到成人的虚伪和丑恶。所以,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喜欢他的绘画,喜欢他笔下的孩子,喜欢他笔下的生活。也正是出于这种精神的感召,自1975年丰子恺去世后,他的女儿丰一吟就投身于父亲作品的整理、研究中,创办了丰子恺研究会。她曾说:“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父亲的艺术精神的传承和发扬,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投身其中,皈依于他的门下。家华师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卞家华的作品就经常从儿童视角入手,回忆和描绘“从前事”,展现自己记忆中最美好的童年时代。 “人是群居的动物,我们跟老虎不一样,我们需要聚落,这种触碰是有温度的。我想让这个日益浮躁的社会,变得有乡愁、有体温、有故事、有情感……”他先后在石家庄市和烟台市组织了两个研究丰子恺艺术的研习学社,组织丰子恺艺术进学校,进社区,先后在河北大学、石家庄美术馆、上海大学、鲁东大学、烟台美术博物馆等单位展览讲解,他让丰子恺的艺术精神,再次穿过时空的雾霭,照亮当下国人的心灵,提供一个别样的精神参照。他又通过自己的画笔,描绘时代的变迁、生活的画卷,使我们从中不仅看到旧日时光,更会看到中国传统生活之真、之善、之美,看到中国人的心灵。

身世的跌宕,劫后的余生,让卞家华对物欲有着深刻的体会,“过多的钱只是满足财富的贪欲,不是为了生活。”他想做更有意思的事,做更有益的事。“我很幸运,家人都很支持我的爱好,并且他们也都喜爱艺术,没有和别人一样,有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挣扎感。”他的两个女儿都从事与艺术相关的工作,大女儿卞疆定居德国,是德国有名的艺术家,小女儿也在媒体从事设计工作。对物质的低欲望扩充了他追求精神世界的空间,他畅快地读诗高歌,在绘画的路上越走越畅快。他说,小时候就听过《小猫钓鱼》的故事,知道人不能学这只小猫,一会儿采花,一会儿抓蝴蝶。但到70岁之后,他开始追随着自己的兴趣,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不务正业,“实际上,人是可以稍微自由一点的。”懂得手机支付,喜爱智能家居,穿衣引领时尚,逛跳蚤市场,进高雅的咖啡馆,吃地道的小渔村,时而横眉冷对,时而插科打诨,一个持续学习的“老顽童”,让我们看到了人生自由的底色。

平静愉悦的状态令卞家华感受不到疲倦或沮丧。已经“多活了”26年的老卞对未来充满期待:“我打算一直画下去,很多老礼儿在现在的社会还是有生命力的。我随身带着小本,遇到人、看见事、勾起回忆,就用笔记下来。回家整理整理,再创作出漫画。希望小朋友们、大朋友们,都能喜欢,能学到一点东西,那就更好了。”丰子恺先生的一幅画中有这样的题词: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其中就蕴涵着丰子恺的艺术的精神,从他的老师李叔同,到他的弟子卞家华,都是这样,真诚地爱这个世界,一代一代的人来来往往,他们所传承的那种精神,却如这一钩新月,永恒地照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