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子仲

有关我的恩师、国学大师潘石禅(潘师名重规,号石禅)的往事,要从我抗战时在成都四川大学中文系读书说起。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北京、上海、南京等大都市相继沦陷,全国名校逃亡内地(如昆明、西安、重庆、成都、贵阳……),许多名师也随校西迁。于是有一些国学大师聚于成都四川大学。
听说川大至少追随清末的尊经书院(由曾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王闿运、影响过康有为的著名学者廖季平主持)中当任老师很多是有晚清功名的四川名学者。
中文系的国学渊源,又多同出一宗。追叙起来,首任是章太炎。他在日本时书房里悬挂着手书大幅:“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无与为偶?”(东汉戴良语)他的弟子有周作人、鲁迅、黄侃……

黄侃,说是十几天就可以批阅完《昭明文选》(那是我们的基本国文)。他的脾气孤傲,说是学问传婿不传子。潘师就是他亲自指婚的女婿。

潘师的长项,应是训诂学,还有敦煌学。也许长于这些的老师多了,他作为系主任,只教我们《诗经》。他温文儒雅,也常和学生联系。我是被章、黄传人的殷孟伦老师戏称为“新学伪经”的,但有的老师却对我特别亲切、信任。如今我曾问我的学生这是什么缘故,他们说,大概你比较天真,有真情。

这或许就是潘师后来去台湾后,在20世纪80年代,让他的女婿(他没有亲子女,但有黄家血统的继女)带回大陆他的70华诞手书日记复印本和黄宗师手写十三经眉批的复印本给我的原因吧(黄宗师说,“惟以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作雌黄”,所以50岁前只述而不作,但他只49岁就去世了)。
我一直内疚,“三座大山”只写了一本沈祖棻老师的传记《北斗七星》,潘师的这些资料,后来都给程千帆恩师借去没还给我,还有吴宓恩师在日记里留下与我交往的记载,我也应该写吴师传记。但这两位老师的传记,我都没写出。
那时,学生没有教材。我用一个万金油盒装着用墨浸泡的小丝棉团,用毛笔舐记《诗经》名篇和教学要点。在现在汀汀打字的时代,那种品味再也无处可寻了。潘师还告诫女生不要用鸡蛋白洗头发(那时没有洗发剂,而鸡蛋是奢侈食品),否则会导致亡国丧邦。我听得高兴。课后还跑到他家“吃小灶”——寻找《诗经》中更多的“牝鸡司晨”红颜祸水的古事。他的思想,还是够尊传统的。

抗战胜利后,我回到武汉,潘师与夫人还到我家来玩。后来他要去台湾。那时,我正在家坐月子。就世俗习惯来说,连我的婆婆也不进月母子房,但“非礼勿视”的国学传承人,却亲自来到我床前告别。

这使我铭心难忘。80年代他托人带给我日记复印本后,我更怀念恩师。特别是知道了他在敦煌学研究上享誉杰出,但却不能回归大陆亲赴敦煌考察。当时武大首次开了黄侃的纪念会,却缺少文献。我将那大陆还没有的手批十三经复印本借给他们展览。老友朱祖延虽是中央大学学生,却也是章黄学派传人,我与他商量想将潘师请归考察他从未去过的敦煌,我愿出钱安排费用。但人微言轻,未成愿想,而且我月薪才百余元,也逗人笑话。

以后我在美国匹兹堡,自己做主去听了一次汉学家聚会。据说是一些颇有声望的中国台湾地区的国学家主持。他们当然没有看我一眼。后来聚餐,我问及潘师近况,说及师生情谊,某权威学人立即另眼相看,对我谈了许多。
但是,终于也无缘再见恩师一面。只在海归后,在电视上播游江南婺源的节目时,连朱熹都没说,倒拍了潘师在婺源的老家。我忽然想起,当年同学们戏称他的名号石禅为mi di,说是蒙古发音,才仿佛重现恩师形貌。

以后南京师范大学也有纪念会,我无缘参加就永别了,只是小友赴台湾游学,我给他一张潘师往日的名片,他回来后,说是在台遇见过潘师的继承人,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学习资料。潘师已不能再回故里,我又无力记下他对国学的贡献,愧对恩师。
中国崛起,而文化断层,我深为遗憾!
(文字选自《中文论坛》电子版2019年7月5日刊,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