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吴宓先生

文/ 章子仲

我于1946年毕业于前国立四川大学中文系。我和同班的好友宋元谊、杨娥嬴都学过吴先生的《西洋文学史》课和《西洋文学批评》(用英文讲授)。我至今还鲜明地记得在川大望江楼的阶梯教室里,吴先生讲课的生动形象。那时讲台上铺着白台布,他一边讲,一边顺手卷起,放开台布的边缘。

我在美国曾去波士顿的哈佛大学看中国留学生为哈佛建校三百年竖的纪念石碑。在英国我又到Westminster去找Mary of Scotland的棺葬,都是源于吴先生的讲授和《吴宓诗集》中的咏诗给我的永远难忘的印象。

一开始,学生中就流传着一些有关吴先生的逸闻趣事。说是他住在成都(好像是祠堂街)燕京大学某宿舍顶楼,每天深夜用手杖狠狠地擂地,一边大声叫:“打死你,我打死你!”原来是他在驱赶猖狂的川耗子。后来又听说他自比《红楼梦》中的妙玉。我们都对他有极大的好奇心。

我在美国的匹兹堡,曾结识了获得英国剑桥大学博士学位的独身女教授傅乐书。她是曾任北大校长傅斯年的女儿。她对我说,有五个吴宓先生喜欢的女学生现在美国。我告诉她,现在有六个了。

吴先生的确很看重我们几个女同学。但我们都认为,这里绝无“风流才子”的味道。我觉得这颇似“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观点。他喜欢年轻纯洁的女孩。我自己后来教了40年书,也是这样,还特别从内心赞美那些秀美的“上帝的杰作”,而我自己是女性。这里有什么像某些人瞎猜疑的成分呢?

我们当时读《吴宓诗集》,知道他终身对熊希龄的夫人毛彦文怀着柏拉图、但丁式的爱情。我们还传诵他在英国得到毛彦文许嫁的诺言时写的:“私幸雪莱获玛丽,还同蔡子赘牛姬。”有人总爱以肮脏的心去揣度吴先生,从我与他交往里,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毛彦文

后来,因为考试成绩很好,我们就渐敢大胆与他接触了。我发现他热爱大自然,他说有些人终生埋头,从不抬头看天空。我记得在女生宿舍通往物理楼道路上的林荫草地上,我常常忽然独自躺下来,久久看着清明的天空。

有一次我跑去对他说:“吴先生,您是理想主义的最后一人。”他说:“是吗?我希望还多几个。”他非常平易,而且幽默自然,从不故作高深。一次吴先生与我们一同到一位家为富绅的同学家做客,那家有当时少见的大沙发(一般都是红木八仙椅)。吴先生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中,他说:“要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办外交,肯定会失败。”

吴先生虽然那样执着地热爱中国和西洋的古典文学和哲学,但对于有不同学术观点的具有真才实学的学者,同样非常尊重。

我记得他不止一次地赞赏教我们庄子与八代诗的庞石帚先生和来川大历史系教学的缪钺先生。川大中国文学系原来可没有这样的胸襟。我们的毕业论文规定是要用骈文做的。我们的老师还在反对胡适,更不用说“五四”以后的新文学。

而我这个被殷孟伦先生称为“新学伪经”学生,不用说这论文有多难写,缪先生也是最敬爱的恩师,他的指导使我终身受益。但我记得吴先生也曾近于开玩笑地告诉过我,有一次宴会上缪先生将骨头吐在地毯上。他说话时,简直像我们一样顽皮。

抗日战争胜利后,武汉大学迁回武昌,吴先生就任武大外国语文学系主任。我原生于武汉,这时也回到汉口,在我怀着第二胎时,休学一年在家,几乎每周我都过江到武大去看吴先生和向程千帆、沈祖棻先生求教。几位老师到汉口来,也总在我家小住。我的丈夫曾昭正,一生热心助人。我的公公是汉口老通城和大智旅社的老板,吃住方便。

吴先生对社会上世俗的事,常需要人帮助。譬如当时法币贬值的速度闻所未闻。上馆子吃饭要先付钱,否则吃完饭后法币又贬值了。所以拿到法币要马上到打铜街去换成银元。每月发薪,吴先生就委托曾昭正找人去帮他换。他非常信任我们。同时,他还用自己的教材教我英文。当时他就像我们家里的一位长者。我的二女儿出生后,他亲自命名为宪徽。宪是颜、曾、孔、孟四家共同的排行(昭、宪、庆、繁、祥);徽,他则着意解释是“美”的意思。

大军南下时,他要入川,他说,他们毁孔庙。其实,那时他有机会到海外或台湾去的。历史的趣事是,刚巧是曾昭正在三野当团参谋长的胞弟率军解放曲阜。20世纪80年代中期,胞弟带我们去谒孔府,详细讲到他当时在孔府大门严令保护文物的细节。我们还笑他颇像攻破冬宫电影中的那位红军指挥员,当然我们当时也不知道这些事,只是遵照吴先生的意思买了船票送他入川。我们送他上船,这就是永别了。

我记得以后他还来过信,要我将他教我的英文教材给他寄去。以后,就失去了联系。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到西南师范学院访问何其芳的妹妹何频伽(副院长方敬的夫人)知道了一些吴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情况。我从西师图书馆借到一本法国文学史,上面还有吴先生的手迹。我怀疑是被抄没的藏书之一。

陈寅恪、吴宓、钱锺书是我心目中的“继往圣之绝学”的传人,他们与流行的学派当然不是一回事。他们的博古道今的学识,我怕会面临断层的危险。他们绝不同流合污的品德,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追寻。

我的浅薄和疏懒,使我不能为保卫他们的令誉做出贡献。我不想去搜求那些歪曲诬蔑的书来加以驳斥,我似乎觉得那正是那些人所设的圈套。一些严肃的学者认真查对辩驳,恰恰抬高了编造者的身份,促进了伪劣作品的销路。随他们去闹吧。大千世界,何奇不有。莎士比亚,千秋自有公允的看法。当然这只是我疏懒的自我辩解,我是从心底里赞美严肃的学者们的工作的。

(以上内容选自《中文论坛》电子版2019年7月5日刊,原题:“章子仲 | 追怀与思念”)

图片源自网络

Leave a Reply

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

WordPress.com Log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WordPress.com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Twitter picture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Twitter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Facebook photo

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Facebook account. Log Out /  Change )

Connecting to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