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黄成勇

忘记了在风景画之外还有风俗画是不行的——
高尔基
转引自李广田一九三八年九月六日日记
纳博科夫讲欧洲小说,称道狄更斯有“唤起逼真感觉的艺术”(见《文学讲稿》欧洲卷泸译版一百二十八页)。他引述《荒凉山庄》中一段极富画面感的细节描写后,说道:“有的读者会认为这类唤起感官印象的东西不过是小意思,有什么值得停下来加以称道的呢。然而文学就是由这样的小意思构成的。” 英国小说家伊利莎白·鲍温也曾引用《荒凉山庄》另一段场景描写,称狄更斯是“善于布置场景的巨匠,”让读者“看到了一幅情景逼真的画面。”(见《世界文学》一九七九年第一期三百零六页)
纳博科夫不经意间解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外最优秀的长篇巨制,往往会被誉为某一时期某一社会的风俗画? 这是因为作家把风俗画的特质当作小说构成要件,作了细微描摹、精妙安排而无处不在地精彩呈现,从而诱使读者通过感官印象,感同其时,身临其境,“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最终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这样的小说和作家,岂止《荒凉山庄》?岂独狄更斯?本土《金瓶梅》《红楼梦》更宜当作明清社会风俗画看。以“唤起逼真感觉的艺术”指称风俗画,自然恰当无疑。
但若设问,风俗画的特质是什么?会使门外汉如我者颇伤脑筋。好在凭借新近获赠《中国风俗图志·武汉卷》(泰山出版社一九二0年版)一册在手,又与作者之一萧继石先生及几位书友有过简短交流,故敢(当然有无知无畏的勇气)试为作答:
风俗既是日常习见也是恒久绵长的大众生活。以时间言之,风俗画展现风貌、风尚。以空间言之,风俗画描绘风土、风物。以人文言之,风俗画渲染风气、风采。以受众言之,风俗画述诸风怀、风情。以画家言之,风俗画各有风度、风格。

以此陋见,对照萧继石先生的画作,但见楼宇巷陌、门脸招牌、酒旗灯幌、器物工具、骡马车船、衣饰穿戴……莫不体现时代特征;商贾工匠、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敲锣吹糖、四时节庆、婚丧礼俗、饮馔酬应……不难辨认地域特色;男女老少,身姿各异,表情各具,穿梭往来,动静其间,连缀起来,不啻一幅充满楚风汉韵的浮世长卷。加上严昌洪先生武汉民俗研究长文,这部图文并茂的著作,自然堪当纳博科夫所谓“唤起逼真感觉的艺术”。

读这部书,我有些感叹。时移世易,风俗流变,未获传承的风习被记录下来,仍有历史人文价值。得以延续的风俗正在习用,足证当下生活渊源有自,应须倍加珍惜。现在固然终将成为过去,过去却未必不是现在。

读风俗画而有所怀想,必以往昔有美好德性和良善品行,使人发追慕之思而又遗憾今之不传。如果人们嫌恶现在,必以当下有恶德劣性污染于世而宜乎弃绝。而世风日下的反证、复兴武汉的线索,恰恰可以到过去去找寻。风俗画有其价值。

我读四十四面《热干面》图文,唤起一个追问:热干面佐料中的萝卜丁,是现在大多热干面馆中通用的鲜亮红艳胡萝卜丁么?我凑巧有机缘知道原本并不是。何以今非昨是,乃今人逐利,取易舍难。读第九十面《谦祥益》图文,描绘武汉著名布匹商号,诚信不欺客、享有良好声誉,生意兴隆的场面,唤起一个记忆,某年,谷林先生信中有“足尺加五”一词,我不解,函询后得知是布匹店施惠顾客的行规。未详专营布店武汉尚有存否?各类商家打折让利倒是天天叫得山响,可惜全是“买家没有卖家精”套路。

写到这里,我想起钟叔河先生笺释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时,曾就某些吴越风俗,函询过谷林先生。《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是诗、图、笺并佳的风俗画,钟先生《笺释者言》有云:“盖生为中国人,虽惭磊落,而于吾土吾民之过去现在未来,实未能忘,亦不敢忘也。”

我想,萧继石先生画武汉风俗,积累这百多幅水墨彩绘的立意和初衷,庶几也与钟先生相同吧?萧先生也曾注目于儿童生活,在崇文书局出版过一部《老武汉童谣》。我与萧先生认识不久,见面也只二三次。感觉温文尔雅,敦厚谦和,值得尊敬。那次得书,是在武昌昙华林陋巷之中“何陋之有”老张书舍,“唯吾德馨”的主人为萧先生此书作分享会。当时我正自埋头翻书,忽被点名发言。仓促之间,说了两点。

二是画家作为为财经部门业务刊物主编,而有志于中国传统文化,且有兴趣专注于地域文化研究,卓然有成,殊为难得。当然,“财经”与“文化”“刊物”与“艺术”不仅不是对立的,反而理应是统一的。我通过欣赏,打量他的艺术选择和价值取向,可以肯定地说,财经工作与风俗绘画,在萧继石先生这里是融洽的。在他的风俗画中,固然有文化有艺术,但透过市井百态,揣摩画家笔下心头,可以看出更重要的:民生也在焉,民瘼也在焉。
一是这些画构图精巧,设色生动。前者,绘事意在笔先,无构图便无画图,人物动静相宜、疏密相间,场景调停得当,器具摆布得体,符合年代地域,也给人带来美感。后者,是我听来的知识,有年参加崇文书局新书发布会,书序作者唐小禾老师伉俪(“文革”中《在大风大浪中锻炼》作者)在,美术院几位老师竞夸唐夫人程犁女士是用色高手,由此知道配色原是极其重要。萧先生的画,多为淡彩,凡用重彩点染处,莫不立显生动。同时,色稍深者,比如大量用褐,所绘多为年代稍远题材,沉郁古朴;反之,色稍浅者,比如大量留白,所绘多为儿童题材,活泼明快。这证明画家在艺术技巧上有着自觉追求。
草于二零二二年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