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一珉的别扭人生 3

作者:顾文澜

初心

初心是现代最时尚的词汇,用在宏大的叙事中。

基础培训,成了热门,师资空缺,堤街高中美术特色班让童一珉去代课。童一珉孩童时就喜欢画个画,混迹江湖后境遇不佳,虽然难有机会画画了,依然关注美术,借用初心一词来说明。

老天爷给了个童一珉回归画画的机会,美术院校恢复高考,让他试画试讲。不能丢人现眼,童一珉抓紧在家作恢复练习,他基本功扎实,一个星期后就找回了自信。

素描人像写生,他研究了俄国的列宾、德国的门采尔、古典大师丢勒的画法,还综合了法国塞尚及精神分析法,是他的独门绝技,只是没有平台让童一珉大放光彩。试画时五十个学生及老师,以他为圆心围成孔雀开屏状,他要画张大头像,展示自己的能力。大画板上布置了一张全开(约一米*七十五公分)的大画纸。点了一名圆脸大眼睛女生做模特儿。这个架式,画这么大的头像就让人惊诧,童一珉的表现欲又有了释放的机会。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时而退后,炭棒在他手中挥舞!他汗流如注,激情万分,“噫!“啊!”人群中不时传来惊讶的叫声!

当把炭棒最后的一截甩向脑后(是他绘画肢体秀习惯性最后的动作),“完成了!”童一珉气喘吁吁地道。

没有话说,全场师生绝对地被征服了!

女生的模样照相般的准确,立体感如雕塑样的凸出,神态略带羞涩却天真栩栩如生,神了!这是观看的老师和同学们一致的评价。校监露出称赞的笑容。

试讲也通过得轻松,泡在江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练出一张牛逼嘴。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翻阅大量的资料,对绘画的步骤,构图的原理,明暗的布局,细节刻划,色光原则,认真背书,庙堂之上,岂容轻率!童一珉还面镜试讲,推演站立需端庄,手势配合,言简意赅不啰嗦,旁引博征得生动。“成功”还形容不了童一珉的成功,学生们被他感召都“爱上”了他。

他带的一个班几十个孩子在十六岁左右的年龄。男孩踢足球,个个都像抛向空中充足了气的球,不停地滚动,反弹,充满活力。女孩子红喷喷的脸颊,粉红的耳朵灿烂的笑容。八零后的孩子健康朴实,和他们在一起,象旅行者在亚马逊原始大森林,呼吸着世界上最清新的空气,喝清澈的泉水,整天和小鸟、小鹿、小动物嬉戏。

童一珉上课,准备充分,勤于示范,绘画教学,轻而易举,得心应手,学生们成绩突飞猛进。全市美职班专业比赛,数次包揽金银奖。教育局教研室请他为美职教师传经。童一珉在美职教育界成了神级人物。但他最欣慰的是示范讲课时孩子们盯着他,那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渴望愉悦的神态。用后来成为某学院院长的一位学生的话:“童老师给我们带来了一缕清风!”,是学生给他最高的赞赏!

美术教育知行需合一,行即是示范,老师多演示。学校为老师们安排了画室,发画材补助费。让童一珉又见到久违的画画环境,忆起美专的美好时光。数年混江湖,枯木般的心中,又生出绿芽,死寂的思维又泛起波澜!

作者手稿

孩童时期童一珉对数理化没有兴趣,厌烦做作业,厌烦老师家长枯燥的说教,厌烦家、学校,两点一线,单调的往返。他在纸上涂抹发泄,在画中找到另一个自由的世界。联想当下的孩子痴迷于网络游戏,虚拟的自由也是自由,同自己的动机如出一辙。

纠缠了几十年,童一珉已不是孩童单纯的玩。他深深地爱着能抚慰心灵的绘画。死灰复燃,再不会熄灭,也不能熄灭!

画室里

学校安排给老师练习的画室不太大,约廿平,两人一间。童一珉和崔华老师共用。崔老师秃顶,胡髯茂盛,一副高度近视的厚眼镜,宽厚的背。说起话来腔调圆润。他是地理老师改行教美术。在崔老师的旁边,童一珉支起画架,摆上画框,画笔颜料,他搓搓双手,将调色油倒入小油壶,又闻到亚麻油迷人的气味,轻轻的说:“久违了, love you (亲爱的)。”崔华耳朵却很灵敏:“你说什么啊?怀念情人了!”两人开怀大笑。

崔华正在画四九年人民解放军入城的大幅油画《解放两江》。墙面已挂了几幅旧作《学雷锋,树新风》、《同仇敌忾斗苏修》、《马克思肖像》等。作为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的地理老师,教学之余,还有如此耗时美术创作的热情,童一珉不好意思去挑剔他的绘画水平。

童一珉该画什么呢,试着用油画画了狗子,找些参考材料画拉布拉多,吉娃娃,金毛,牧羊犬各种狗子,还拿着速写本,四处找狗子画写生。崔华瞅见,不以为然说:“你心仪动物世界?!”确实越画越不对劲,语文王老师看中金毛那幅,希望收藏。童一珉却用调色刀刮掉了,他认为拿不出手。

童一珉困惑了。

美术班超员,一班有五十二个学生。童、崔搭班子,能使教学有序;他俩走得很近,讨论教育,拉扯私事、家庭爱情。

崔老师也好酒,二人常去街边酒馆喝上几杯。酒酣放肆,无话不谈。话匣子打开,崔老师口若悬河,时而振振有词,时而言语犀利,严肃有加,时而絮絮叨叨。一次又一次,对童一珉的恭维近乎肉麻:“你画女学生的大头像,太棒了!大师级!”崔老师厚厚的嘴唇,吐出圆润温柔的声音:“我模仿你的画法,不得其要领,唉,画不好。”

是人都爱听赞美的话,童一珉心里很舒服。

一次二人喝了一瓶鹤酒,崔华似乎晕晕乎乎,他按着童一珉的肩头,冲着他的耳朵说:“兄弟,我说直话,你莫见怪。”崔华道:“你是残疾人!”童一珉一惊:“我怎么是残疾?”崔华摆出师道尊严,像在讲台上背书,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优秀的画技是你强有力的一条腿,”崔华又说:“另一条是跛腿,你的艺术、画技没有得到发扬光大,是你没有在入世上下功夫。送你个成语,未雨绸缪,回家细细思量。”童一珉急了:“老崔快说,快说。”崔华道:“我借本书你读,美国《新锐艺术家手册》,画家只知道画是不行的,得拿出50%的时间和精力,去搞宣传,交际,去炒作作品;梵高,莫尼尼,安尼,陈子庄都是蠢人,把自己埋没了,就是不懂成功的谋略。”童一珉血气方刚时,有过盲目的狂妄,混江湖时对付的是生计,何时考虑过成功,还未雨绸缪,谋略,他说:“有画室、教书的环境,我只想好好画。”崔华说:“所以说你也是个蠢蛋!”

崔华说他年轻时没考上心仪的美术院校,教地理,粉尘吃了数十年,还做美术梦。“我还在下一盘重要的棋,会改变做教书先生平平庸庸碌碌无为的命运,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把?”童一珉道:“怎么帮?”“《解放两江》创作,构思由我,你操刀绘画执笔,合作。共同创造辉煌!”

童一珉不懂《解放两江》,想那不过是庆祝两江市解放三十周年政治图解式的应景之作。何况崔华构思构图就那个熊样,自己动笔也出不了彩。崔华故作神秘:“我已作了铺垫。”童一珉的脸就是个问号,崔华:“你只管画,我会让你见识。”他兴奋地唱起:“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的火焰照亮了我……!”

童一珉有不错的绘画手艺,耍几笔驾轻就熟,玩儿似的,轻易地干上了。画画的人帮别人画都很随意,不拘谨,弄得不好也没责任。不是自己的画布、颜色。反而用色大胆,笔触自如,往往效果更好。短短的半个月,还是课余的时间,一幅气势恢弘的油画《解放两江》耀然于眼前。那崔老师每天陪在一旁递茶递水,上馆子喝酒费用全包。童一珉享受的是放开胆子用油彩涂抹的快乐,和吃肉饮酒的快意。

学校的老师同学都知道崔华、童一珉老师合作绘制大型油画,围观者门庭若市,只要有人旁观,崔华会去掉烟蒂,放下揣着的茶杯,拿起画笔在不显眼处画上几笔,用指导的口气说:“小童,这里颜色太灰暗了。”

在崔华的督促下,“多快好省”地完成了《解放两江》,酒足饭饱的晚餐是结束宴。他们俩回到画室,崔华冲了咖啡茶,他抚摸着画框,像看着“心爱的儿子”——《解放两江》。他说:“就差一步了。”此时,他才将他的未雨绸缪的谋略、精心的策划向童一珉坦露:他弟弟崔中,是市政府的秘书长。经崔中的活动,市长、文联、美协的头头脑脑,都认可了《解放两江》的构思,只要艺术水平达标。崔华说:“我知道我几斤几两,缺的就是你那条强壮的腿啊!”他友好地拉着童一珉的手说:“有你的那几把刷子,我俩钢铁组合,无坚不摧!哈哈!”他开怀大笑,“市长表了态,获奖后挂在市府大厅进门处。”

童一珉这才懂得了铺垫的意思。

社会有无数的门,崔华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让他见识见识。

《解放两江》杀青了,有崔中张罗,请来市委宣传部、文联、美术家协会里有脸面的领导,崔中秘书长更像节目主持人,又像大堂经理,穿梭其间。童一珉观其相貌体态特征,除了戴一副眼镜,几乎和崔华一模子刻出来的。几辆公务车下来数位白白净净、衣冠整齐的人。早已轰动的校园,不大的寝室、画室,挤得站不下人了,“非常好。这幅佳作,非常好。市长委托我替他撑眼,我说挂在市政府大厅很适合。政治性、艺术性都好!”摇着折扇的人发话,其他的人呼应道:“好!”“王部长说的好!”崔华在一旁欣喜若狂,笑得合不拢嘴。

紫湖宾馆原是部队的招待所,改造,重新装修,不知何处移植来了几株百年古柏,庭院里面置放了硕大的太湖的珍贵奇石。描金的“紫湖客舍”是花大价钱请北京大书法家刘器先生题写,远远就能看见大厅中悬挂的意大利的水晶宫灯耀眼闪烁的光芒。最出彩的是门边的四位具有雕塑感持冲锋枪带钢盔威武站立的战士,远超银行门前镇邪的石狮。

一行人在崔中的带领下,缓步踏入了客舍的大厅,童一珉也跟着去了。崔华鞍前马后,陪着笑脸,围绕着领导们接话,把人请紫苑厅坐定后,崔中秘书长说了一段长长的满怀热情的套话。一桌子人多少有点不耐烦,有的在对话,有的打哈欠,崔华忙谦卑地说:“略备薄酒,不成敬意。“站立的男女侍者会意,熟练地码上杯盘碗盏。上菜了,冷盘、炒蒸、卤水汤锅,酒是茅台、五粮液,还有洋酒人头马和法国什么牌的干邑。童一珉常吃的是街边摊家常菜馆盒饭,哪见过如此“阵势”!服务妹子一个个靓丽,带着秀气,穿梭其间。动作宛如处子,言语轻柔,如沐清风。她们是一道更可口的菜肴,再辛辣的烈酒都会被他们的柔媚酥化。童一珉夹在两个肥胖的领导间,两边霸气十足的领导,喝起酒来动作更霸气,端着酒杯的手在童一珉眼前晃来晃去,他只好收紧肩膀,好多的好菜一筷子都没有夹到。

每个酒席都有谈话的主题。此行是受市长之托,审查崔华的作品,却没有只言片语说油画《解放两江》。“俄罗斯的鱼子酱好吃。”秃顶的瘦子说,“我在法国吃的伊朗的白化鳇鱼鱼子酱,那才是世界一流的,”另一个酒糟鼻道。崔中说:“香港的一哥鲍鱼,就是比广州的任何酒家做的都好。“摇折扇的领导说:“日本的黑皮西瓜,诸位尝过吗?很贵哦,每年只产100个。奇了怪了,多长点让人民大众都能吃上。”唯一的女性领导汪姐说,“怪不得神户牛肉鲜美,嫩滑爽口,是用啤酒饲养的。”整桌人大谈美食,童一珉受教育了,暗想:“自己是吃货,跟他们比,毛的边都没摸到啊。“

酒足饭饱,心旷神怡,打了个饱嗝,剔剔牙缝儿,整整衣装,说了拜拜,踏上各自的车,曲终人散是结局。至于崔华的创作,“离成功,只差一步。!”

两江市庆祝解放三十年大型美展如期隆重举行,王市长剪彩。获金奖的油画《解放两江》挂在了美术馆的正厅入口中央,摄像、摄影的闪光像节庆的焰火,光彩炫目,作品更是辉煌。风云人物崔华在画旁向关切的政府部门、教育界、美术界、传媒等的重要人物振振有词,有条不紊,不假谦恭地介绍创作过程。

报纸、电视台会重点介绍崔华和他的大型油画作品,崔华在两江市美术界教育界名声鹊起,是光彩夺目的新星!

本站在崔华边的童一珉,开幕式的时候涌动的人流把他挤到了后厅的角落。崔华是成功的,《解放两江》油画右下角崔华的签名后,也丢下一块签署了童一珉三字,不知是童一珉马虎,还是怎么,字迹模糊。童一珉心里酸酸的,他无心观赏其他的作品,灰溜溜地离开了美术馆。

崔老师的成果,继续发酵,评上了特级教师,用等同副教授的身份,回到母校师范学院讲学。不是他本来的地理专业,而是美术创作,实现了他的目标,回归美术的初心,调职美术家协会,当上了专职美术家。

还算有良心,百忙之中专程来堤东中学会会童一珉。崔华十一点一刻,准时在学校边的小餐馆小炒香等着,见童一珉进屋,说道:“我在新单位要适应,不知多忙,兄弟心里还是挂着你哟。”他转过头,对老板娘说:“搞几个好菜,拿一瓶鹤牌,我们哥俩要好好喝喝。”酒菜上齐,崔华叫道:“搞半盘花生米,多了吃不完。”见童一珉不怎么吱声,崔华说:“怎么,像有心事?在学校有什么不顺利的事?喝酒,喝酒。”崔华满面笑容,踌躇满志,如沐春风。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夹了一筷子爆肚,爆肚片送进圆润的嘴里。酒兴上头开始口吐莲花:“兄弟,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铭记在心,需要我时,只管开口,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他显得很严肃:“我也劝你,莫搞纯艺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这里,毛主席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文艺为政治服务,为人民服务,更主要的,需要的是主题。画猫呀,画狗呀,花草呀,毫无意义,我希望你也开创一片新天地。”

童一珉似乎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崔华看了看手表:“哎呀,下午一点半还有个创作座谈会,我做重点发言,就不久留了。”童一珉说:“我在学校转正的事拖了好久,你上头人熟……”崔华说道:“我放在心里,你这种人才不留,留什么人?”

崔华离开了,搬走了画室里的画作、画框和画画的用品,一堆油画颜料留给了童一珉。

童一珉课余有了独处的宽敞的环境,他买了把躺椅,审视作品。休息躺在椅子上很是惬意。

他要静下心来画画、创作。他找来一沓资料照片与影印件,雪山低头英雄长征的红军,烟囱林立之间的车间,厂房现代化的场景,高山河流,丰收的农田,壮丽的景色,迈步挺胸、意气风发的工农兵人物形象。他反复念叨“跟着主流走,跟着主流走”,唱起流行歌,“跟着主流走,拉着梦的手,日子越来越快活……”把歌词“感觉”改成“主流”。想到崔华在艺术圣殿的风光,童一珉尝试崔华鼓捣的艺术路线,他心想:“谁不愿意火一把呢!”

试着画构图,田野、红军、工人、厂房,手却不听话。跟着前些日子画鸡子、狗子一样毫无感觉。

做正儿八经的艺术创作,不是装卸公司那样的忽悠。要有体验、感悟,是付出感情的,严肃的事情。

英雄人物只在媒体、报刊、课本中见过,云里雾里飘渺虚无。伟大的领导,显然只是在电视中见过身影,高不可攀。大赛赛场,更是没见过体育明星的英姿,想象不出。影视大牌歌星,F4模样的帅哥,影星阿玛张铁林,靓丽的范冰冰、李冰冰都不是人间的凡人,无法接近。

一沓照片,影印件做参考,就能画出优秀的画来?

此时童一珉是佩服,还是藐视崔华?未雨绸缪,用谋略,策划替代了严谨的艺术创作,“紫湖客舍”谦卑的身段为设定成功的目标抛弃自尊,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还是卑鄙?俄国戏剧家的格言:“要热爱心中的艺术,还是热爱艺术,艺术中的自己”,是虔诚地遵守艺术的精神,还是要重新再来,去适应牵强附会编造?童一珉纠结,找不着北,因为在他的词典里找不到伟大、五彩灿烂美丽的词汇,只见识过大水巷的升斗小民,进城干苦力的农民,是大墙后面灰色的群落,自卑懦怯的目光。

改革开放不久,拿着边境证去深圳,面对高楼大厦,豪华的宾馆,珠光宝气妖艳的女人,西装革履喷着法国古龙香水,操着港台口音气势压人的男人,一捆捆美元、港币,童一珉头晕目眩。他背着陈旧的帆布旅行袋,穿着蓝色的军干服,凉鞋的带子断了,用绳子绑着。广东口音的人投来鄙视的目光,被侮辱性地叫北佬(乡巴佬),是他此生此世忘却不了的记忆!

童一珉的绘画笔笔记中,奥地利的斯特劳斯,生活在贵族的圈子,耳濡目染的是富贵优雅,只有他谱写岁月静好,风花雪月,安闲快乐的圆舞曲。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战时亲人和孩子饱受饥饿、疾病的折磨,痛苦的离世。她一生充满悲伤压抑,传世的作品都是饥饿的孩童,抗争的人群,死亡,死尸遍野的场景。是她对体验和艺术创作关系的清醒的认识。

企图“扭转画风”,做着新的尝试,实则是让斯特劳斯去写疾病、死亡、饥饿声中的交响乐,让珂勒惠友绘制岁月静好,轻快优美的图画!童一珉想起来就脸红。他要扇自己的耳光,他抛弃了矫揉造作画最新最美图画的想法。

童一珉几十个春秋,一路走来,亲历过曾经十分贫穷的国度,百姓物质生活贫乏,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三十年改革开放,经济飞速发展,随之而来的是贫富巨大的悬殊,少数暴发户开豪车,住别墅,打高尔夫球,花天酒地,过着奢侈的生活。贫民依然贫穷,他们蜗居在狭小的旧房子里,手头拮据,许多工厂倒闭下岗……

童一珉生活的圈子,身边竟是贫困的邻居朋友,那是一群平庸、面目猥琐,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们找生意做,开早点铺当保安,有钱可以交电费、燃气费,房租,买的回食品,给孩子交学费,看病买药。不管时代风云变幻,贫民没有搏击的力量,他们永远在底层,却逆来顺受。那些抹着劣质化妆品的女人,穿布鞋打领带的男人,叼着香烟在街头叫嚷的二货,打麻将喝土酒,公园跳舞,还拉二胡,唱卡拉OK,低档次的娱乐,虽是麻醉剂,但可以解闷消磨时光。

这些生动活鲜的画面,深深的刻在童一珉心里,抹得去吗?

思路一顺畅,灵感如泉涌,鬼使神差,画笔飞舞,随性勾勒。心中的人物忽隐忽现再画布上,跃跃欲试。大水巷、中山街、紫湖公园,好多场景若隐若现,记忆库里,时时翻出,复印在他的画中。一鼓作气画里十二年。

画室没有空调,冬天最寒冷可到零下十度。亚麻调色油会冻结。童一珉画得顺手时,被激情燃烧,会浑身淌汗。酷暑的两江是名声在外的“大火炉”,气温上升到摄氏40度。数见败笔,情绪低落,他的手心发凉。喜悦,苦恼,交替贯穿在创作的日日夜夜。

童一珉以为能以教书为业,躲进画室画画,获得内心的宁静致远么?!

坊间的喧嚣,俗世的应酬,名誉的诱惑,钱财的向往、攀比的心态,并没有死寂。MONEY少,代课薪水,不到月中就见底。服饰的添置找便宜的,健康的男人需要性,需要女人的爱抚,渴求爱情,代课老师身份卑微,没有对象。

因放弃公务员的位子,历尽坎坷,说不后悔是屁话。

学校转正迟迟未决,心里不踏实。

最让童一珉纠结的是,普罗大众几千年形成的审美情趣。他写过一首打酱油的诗:

寒冬腊月过大年
千家万户挂春联
福禄寿禧人人求
如意吉祥是心愿
浓墨朱砂红纸浅
美溢之词吹破天
穷酸儒生低头写
一对卖得二文钱

他们满足于吉祥如意的情感,积极向上的光鲜装饰性,对物质世界美好愿景的表达。

童一珉画猥琐人物,怪异的造型,灰暗的色调,散乱的,涩拙的笔触,贫民情结与“人民”心中的美术格格不入!背离社会的承认,放弃拥有鲜花和掌声的康庄大道…….

童一珉是继续忠于看不见摸不着的艺术女神维纳斯,还是顺应当代,照崔华老师指引的方向前进?!

学校画室艺术创作是非常艰难的,数年过来是灵魂在挣扎中完成那批不企望能捞得到一根毛收获的作品。

他把梵高的自画像,用图钉钉在墙,不时同丑陋相貌但是伟大的圣贤先生对话,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艳遇

阴霾不会永久覆盖天空,偶尔也会露出一抹金光。

童一珉在建筑学院的路边,邂逅曾经的学生小甜。她相貌姣好,性格活泼,泼辣大方,姓名却被同学叫小甜,课堂下课纠缠提问,他很戒备。学校打过招呼:“注意师生关系。”有同道的某老师与女生过往过密,家长闹到学校里,几方都很尴尬。

学校就是花园,不谈男生,女孩子是含苞待放的鲜花。红喷喷娇嫩的面孔,星星般闪烁明亮的眼睛,干净有光泽柔软散发着香气的头发,发育趋熟略显性感弹性曲线的身子,美丽得叫人害怕的诱惑。童一珉正值壮年,像健康的种马。可想而知他怎样在克制自己。

她已是建筑学院大二的学生,久别重逢,都蛮兴奋,一下子找不到话讲。小甜的话匣子打开了,又开始不停地机关炮似的唠叨。从中学学画同学的个性,到对老师的评价。她忽然腼腆,耳根绯红,说:“我好崇拜你。”她又说:“有个姑娘暗恋你,知道不?”童一珉并没有多少恋爱的经验,说道:“小伢没长成气,懂个屁。”说出这番冰冷的话,心里其实很虚。

小甜谈到大学,课目的繁杂,老师教授水平的高低。“色鬼多,还有色狼哩!”她说:“几个读研的被潜规则了,王珍跳楼自杀身亡,媒体都报导了。”

童一珉看表已经是七点三刻,在路边草坪两人足足说了两个半小时,小甜叫道:“肚子饿得咕咕叫,学校食堂没得吃的了。”童一珉说:“一旁也有家朱胖子牛杂面馆,我请你吃面。”她高兴了:“好哇。”吃完牛杂面,小甜道:“我租的屋子就在附近,不远,去坐坐?”

小甜也跳上了自行车,坐在童一珉背后,双手搂着童一珉的腰,脸贴着他的背心,对童一珉的耳朵轻声说:“骑稳啊,我胆小。”

屋子很小,一张单人床,小书桌,一把椅子,一叠书本,学习资料,学设计的还有些笔纸,绘画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散发着年轻少女特有的好闻的气味。童一珉坐下,小甜捞起床上的画册,边翻边说:“同学们都喜欢你,怀念和你在一起的岁月,你的幽默感使人快乐。”崇拜,暗恋,喜欢,把童一珉说得很不自在。

窗外的路灯早就亮了,屋里暗淡无光,他说:“把灯打开吧。“她坏笑:”灯坏了。“童一珉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小甜说:”我留着你作示范的水粉画。“伸手从童一珉面前去拿桌子上书本压着的画,她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脸,他感到她呼吸的热气,透过薄上衣,柔软热腾的乳房摩擦着童一珉结实的胸脯。瞬间他荷尔蒙多巴胺飙升,心跳猛烈加快!全身颤抖!突如其来的刺激,身强力壮健康的男子会做出什么事情,可想而知。

但,女孩子的主动,童一珉觉得怪诞,不合常理,毫无准备。柏拉图式的道德观念的紧箍咒紧紧的箍在四零后童一珉头上,“贼心荡漾“,”贼“胆紧张。最终作了理性的选择。他冷酷地将身子后仰,避开了与小甜可能的亲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打开电灯,灯光特别耀眼。小甜说:“你是个苕!“她整整上衣,表情愤懑,严肃地扯平衣服的下摆,两人尴尬地说了些无趣生硬的话。小甜送童一珉出门,已经很晚了,童一珉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回到家里。

回家后,童一珉久久不能平静,他回味小甜身体有意的贴近,多次语言的暗示。“总不能叫女孩子直接对男人说我爱你吧。“对此他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小甜已是成年的大学生,自己更有恋爱的权利,何况小甜在他心中是小可爱,却……因拘谨而失去一次盼望又难得的机会,童一珉又懊恼后悔,“我真是个苕!”。

数年后,去北京,她接待了童一珉和他的老伴。小甜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开车送童一珉他们去旅游点观光,吃韩国铁板烧烤,看昆曲名角折子戏。分别是趁老伴去买矿泉水,小甜牵了牵童一珉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错过。”

时过境迁,物似人非,老之将至。童一珉离开学校,画室被收回。后半生的油画画作,几乎是一个集装箱的体积,塞在家里会闹翻天,老婆吵吵囔囔:“脚往哪里搁呀,这日子要不要过!”童一珉在附近租了间虽陈旧,但明亮的屋子。将几十幅画靠紧码在一起。剩下一点空间,可放个折叠画箱和躺椅,他常翻出一幅幅画作审视:

那些画作也是童一珉的孩子,他不时要亲近孩子们,画作给他慰籍。

除了家,小屋是他另一个避风港,不时支开画箱画上几笔,靠在躺椅上,听听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作品。他依然热爱歌唱,嗓子已嘶哑,不时嚎上几句。又怕吵闹到邻居,只好用手捂着嘴,过过唱歌的瘾。翻翻书包资料,喝上几口茶……

屋外有棵歪脖子树,稀稀拉拉的叶子里,知了间歇有节奏地叫着,童一珉觉得很是舒爽。

人们都在为生计辛苦,为名利焦躁,为财富拼命,童一珉的悠闲自得让人费解!

崔华又来拜访,要联手童一珉画送展北京的油画《两江江滩风光好》。离开时,他对童一珉的老婆说:“老童很怪诞,说着话,他唱起歌来!定要去神经科检查。”

童一珉经常口里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邻居间背后嘀咕:“童爹是个怪人。”

2021年11月23日稿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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