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文澜
前言
曾经,上世纪80年代前,大学、专科、技校,学业有成,有分配,毕业即是国家公职人员。只要服从组织听领导的话,乖乖做事,安分守己,端上的是铁饭碗,工资有保障,住房有配置,据说边远地区还安排对象,老有退休金,死有火化安葬费,是人民梦寐以求的美丽人生。
现在的年轻人毕业即失业,游走在北上广深。在BOCC网上求职,去职场面试,弄不顺住地下室,掏6元钱吃上海的阳春面、武汉的热干面、兰州的素拉面,填肚子,进了公司又怕公司破产或是裁员炒鱿鱼,日日夜夜充满的是焦虑。
主人公童一珉是上世纪的40后,在科班受过正规的美术训练,毕业后分配到C县文化局得到公职人员的身份。如果也规中规矩地工作,人生也应该是美丽的。他脑子灌水犯贱,离职回家到大城市,用几十年几乎一生的岁月去赌“艺术家”的自在。流落江湖,尝尽人间苦楚。
俄国大文豪普希金是有正能量的先贤,他说过去了的就会成为甜蜜的回忆。童一珉年岁已高,回忆一生五味杂陈,酸涩苦辣,跌宕起伏,自觉甜蜜甚少,但依旧怪诞。手头拮据,肚子饿了,吃剩菜泡饭,却听着西洋古典音乐练唱意大利名曲,还画油画,还要崇尚纯正的艺术。他用几乎一生演出了别扭离奇古怪的狗血剧,该谢幕了,谁懂,哪个欣赏?当然没有鲜花和掌声。

回到两江
童一珉带着档案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到C县报道,本以为到广阔天地体验生活,画出伟大的作品,不说轰动世界,和俄国大画家列宾齐名,起码震惊中华,如张大千,家喻户晓,不枉此生。年轻的艺术家多半有这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狂妄。
下船爬上堤坡,看到的是几根歪歪倒倒的木头电线杆,大堤下炊烟袅袅,一片矮小的茅草房。数片破镜似的湖泊…… 那就是县城。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城关的石板路上猪儿跑、鸡儿飞,狗儿叫、坨坨牛粪、马粪臭气熏天。
文化局设在南霸天式的地主曾经住过,如今陈旧的大宅子里。办公住宿,用芦席隔断,进出的同事满口黄牙,乡音象鸟叫。童一珉被安排在窄小的招待间,最让他紧张难耐的是,前几夜隔壁夫妻做爱摇晃床板发出的哼唧哼唧的声音。
那个年代,性和爱是不光彩的名词,不是正能量,小青年童一珉,大气不敢出,蚊子咬不敢拍,生怕别人以为他在偷窥偷听。几晚失眠,白天精神恍惚。
罗局长安排他画一张伟大领袖的油画肖像。童一珉明白要测试他的专业水平。他想让这些土得掉渣的人见识见识。开了大堆画材的清单,局里派人去省城两江采购。童一珉拿出自己最欣赏的法国人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的叠色画法,用无数的色点厚涂。那种风格是要虚化形象,突出色的趣味,卢局长要的是照片的放大,代表着C县文化的品格。风马牛不相及,法国艺术品的品位,在C县是无人看得懂的狗屁。
童一珉的表演不合水土,搞砸了,失败了。
虽然他不是打江山建国的功臣的后裔,家境也并不非常殷实,独生子的他还是被父母当娇娇宝贝惯养。吃的精米白面馒头身穿的确凉,脚蹬上海皮鞋,在美专画室里哼着奥地利斯特劳斯圆舞曲,画画仿莫奈,谢罗夫,萨金特。受着贵族的熏陶,尽是洋人的风范,此时测试搞砸了,被不懂艺术的乡巴佬看扁,情何以堪。本行美术都搞不成,更谈不上实现伟大的志向。呆坐在举目无亲的C县文化馆办公室里,无聊透顶,只好跟着老右派晏文谷下农村基层,跑水利建设、大队精神文明考察等等杂事。
户籍已落户C县,跑也跑不了了。
冥冥之中似有神助,童一珉来C县不久就开始拉肚子,文化局李会计带他去县医院看病,检查化验了一圈也未查出病因,兽医起家的刘医生不敢负责任,建议去省城医院做彻底检查治疗,这时童一珉虽然病痛在生,心中却窃喜,可回两江市,因祸得福了。
童一珉回到绿树环抱,木地板,父母的老房子。心情顿时大好,病痛也减轻了一大截,再去省直医院就诊,判了4个字:水土不服。开的药丸,吃了数天病痛痊愈。他只想要到C县心中就不悦,萌生了永不再见那穷乡僻野的想法。在那时百姓安分守己维系着赖以生存的铁饭碗的社会大环境中,未与父母商量,童一珉写了辞职信,虽然心中依然忐忑。
大疆的水是世界屋脊,川藏高原,带泥沙倾泻而下的黄色,清江江水清澈的透明呈浅绿色,两条江在龙王口地方交会像两条龙,混交嬉戏,甚是雄奇。多少游人驻足观赏,惊叹。两江市因此得名。两条江向剪刀把大地裁成三片。配上湖泊山水,地处华夏的中心,南北通衢,东西迅达,两江商铺兴隆,码头繁忙,千百年来文化的积淀,工业的兴起,两江后为全国著名的大城市,有数里洋场,商场林立,娱乐兴旺的江北。有文化底蕴深厚,院校全国数量名列前茅的江南,还有古籍遍地怀古好去处的江之西。
童一珉喝两江水长大,他过早非吃拌干面不可,冬冷夏热,四季分明是他最喜欢的气候,浸润他的是两江的文化,他深爱的这个繁华又市井烟火的城市。C县安能留住他。
搞艺术的人总有些与世俗不同,不尽情理的行为,既来之则安之,童一珉蛮舒服,很放松的混了一段日子。他是个爱热闹的人,隔三差五愿意捞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嬉闹,喝点小酒,享受聚友闹酒的气氛。但那年代40后的同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难找到猪朋狗友陪他热闹。父母伯伯阿姨,隔代有代沟,说不到一块去。童一珉常常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旧小说中懒于工作,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精神空虚的人物,对照自己,童一珉已成了自己鄙视的寓公。
大水巷

把爸爸的龙井茶沏了一杯,喝不出味道,又换咖啡,吃了半根麻花,口里很苦,什么东西都没味道,契科夫小说集、红楼梦、尼采的书籍堆满床头柜,未翻几页看不下去,摆上一堆静物,有陶罐、果盘、高脚脚杯,几只香蕉、苹果、蜡染的粗衬布,无心动手。一个星期过去颜色放干了,香蕉半截发黑,扒出些芝麻大的小黑虫。
童一珉尝到六神无主的滋味,如同在广漠的大海里,看不到地平线,孤舟无同行者,又失去了航向。要吃要喝什么都不缺,但无聊、孤寂,很难熬,实实在在的痛苦。如此下去他会发疯。
日子得打发,寂寞要驱赶,寻寻觅觅只好摆弄画笔,曾经做过户外色彩小风景写生的练习,童一珉得心应手,他出门试着画了两回,起初仍是静不下心,定力不够,画得很难看。渐渐恢复了感觉,小小的画面,很是漂亮,他恢复了对画的热情。
童一珉吃过早点,提着画箱走出家门,迎面而来清新的空气,扫除了全身心的郁闷,在紫湖公园的树荫下面,面对随风摆动的芦苇,翠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使人陶醉的阵阵熏风,他升起画架摆正画框,充满激情地挥动画笔,又闻到亚麻调色仁油可爱的气味。
童一珉用无声的画,同大自然的对话,温馨默契,一扫顾影自怜的孤寂。
他在紫湖公园还捡了个徒弟——阿星,当时阿星在廊亭的长椅上睡觉,看见童一珉优雅作画的姿态,大呼好玩,死活要拜童一珉为师,有断臂求佛的决心。阿星是不守规矩,经常逃课那类散漫的中学生,家长见儿子要学画,想,学画总比混在社会上打流强,当货车司机的爸爸为阿星备齐了画具,还请童一珉在大江楼餐馆吃了拜师宴。童一珉心里琢磨,古代大画家都有书童,权当收下了个书童。
阿星还乖巧,不时送来他爸在外地带回的螃蟹,瓜果生蔬。某次在红山画风景,几个二流子故意挡住童一珉的视线,劝说不听,阿星抄起画架,朝那几个个子比他大多了的坏蛋劈去,凭着勇气把二流子赶走。他对童一珉很贴心,童一珉也蛮喜欢他。阿星画画兴趣很大,有天分,进步很快,画什么像什么,就怕他又懒散走歪路,“星星四天没回家,是在您这里吗?”他妈妈找到童一珉这里,童一珉说:“我也几天没见他”,几天后,他现身对师傅说,和朋友到乡里钓鱼去了,童一珉埋怨道:“跟家里打个招呼,免得你妈着急。”阿星眉清目秀,高挑的身板,略显瘦弱,长得很帅,平民的大水巷能出此英俊少年,奇了怪了。阿星学童一珉留起了画家风范的长发,背上画夹,比童一珉更像画家,女孩子瞅他的回头率比童一珉还高,童一珉还有几分醋意呢。
在大水巷阿星家聚集了一帮子人,窄小的房子里,有鸡子,大猪,猴子,小卖。阿陈他们是阿星的朋友。门外还站着几个用线手套改制线裤的中年女人,是邻居大妈,都要见识画家师傅,他们心中画家浪漫优雅又很有钱,超凡脱俗,是神仙似的人物。
阿陈的爹是刻字社的匠人,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几个。但他懂得工艺的提升,需要专业知识,仰慕童一珉正宗的科班,将儿子也交与童一珉。阿陈当场向童一珉下跪,磕头拜师,老习俗搞得童一珉不好意思,他忙把阿陈扶起,刻字社的青年工人也成了童一珉的徒弟。小卖在大水巷里早就有小画家之名,平时也有些商店、餐馆电影院的广告布置,由他组织这伙人去画画玩。童一珉有了一帮子画画的伙伴更好混日子,商店、餐馆、电影院的工作成了年轻画家的俱乐部,边画画,边吹牛打闹唱歌,逗笑。单位的专职美工工作可以轻松些,何乐而不为。那时政策割资本主义尾巴,干活不给报酬,只落得个好饭好菜的招待。小卖聚集接活,图的是快活。时常赶任务画到深夜,吃完单位食堂的肉臊子面打着赤膊甩着汗衫回家,边走边唱边跳:“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奋发,斗志昂扬”,路人一见一帮子青年衣衫不整,表情癫狂,嚇得绕道躲开。
又有个叫丹丹的人入了伙,他是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昨晚尿了床,黏黏糊糊的,哥哥说是遗精,怪舒服的。”当着才认识的人就说让人脸红不知羞耻的话。他在区文化馆培训过基础。人多了好热闹,年轻人喜欢聚众。
上世纪60年代院校停止招生,画画的青年没有了上升求职的通道,更不敢追求被批判的名利欲,他们画画仅限于好玩,境界都很纯净。
大水巷是一条极狭窄的巷子,窄到住户门前,放了垃圾桶就无法通行。和侧面平行的高大宽敞气派的中山街,形成鲜明的对比,被高墙大厦投射的阴影盖得严严实实,常年不见阳光。红砖木箱马粪纸胡乱拼凑,高高低低乱搭乱盖的房子。门楣低矮的地方得匍匐进屋。
阿星家的屋子也好不到哪去,哥哥,弟弟姐姐一大排,童一珉去他家找个坐的位子都难,不明白一家人睡觉怎么办?却单独给这个调皮又喜爱的儿子,搭了个约两米刚好可放张单人床的阁楼。他拉着绳子可以爬进自己的窝,迷上画画后把习作定在天蓬上,可躺着揣摩画技。小卖的家是竹篱笆围的院子,房顶是竹条,竹篱笆隔成三间小房,俨然是电视剧《三国演义》中刘备三顾茅庐时诸葛亮的茅舍。
童一珉结识了阿星,小卖这批朋友后,才晓得大城市里还有这样稀烂的生存环境。
翠堤路
在翠堤路省委大院里。也有着一帮子画画的青年,为首的是公安厅副厅长王青松的儿子。大家叫他少爷,身体不好,有哮喘病,病发就不能上学。爸爸为他请了专家老师,已经画画好多年。叫千金的女孩是军官的女孩,女孩子大多数是画小美女起家,然后画素描色彩基本功归的正果。
还有个作曲家的儿子,绰号叫神经,艺术世家的传承,作曲,弹琴,唱歌,声乐,还画画,还有几个小屁孩,跟着他们玩。通过小卖,邀请童一珉一帮去少爷家画人像写生。他说都说童师傅画的呱呱叫,有仰慕之心。小卖带路,一行搭公汽来到省委大院,少爷和神经已在大门口等候,少爷给守卫的枪兵打了招呼,童一珉几人鱼贯而入进了大门。
好家伙,王副厅长家的客厅好大,实木地板,锃亮锃亮,站在上面,像在水中有倒影,蒙上整洁的亚麻布套的真皮沙发,好气派,小卖坐上去身子陷下去,半截窗明几净配上鲜花盆景,大水巷那边的小伙子何时见过这般优雅豪气的环境!
王青松专门在2楼为身体不好的宝贝儿子布置了有顶光的画室,依墙角斜放着一台洋码子的三角钢琴。为神经千金能经常来陪儿子准备了画架,画板画箱都是核桃木做的,一切设置远远超过了美专的品级,除了小卖他经常来习以为常外,其他嘻嘻哈哈的外来者突然变得拘谨,生怕踩脏地板,脚都不敢挪动了。神经见大伙拘谨,跳到钢琴边,掀开琴盖,迅速叮咚叮咚弹了起来,带头唱道:“河里青蛙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爱情从哪里?是从那眼睛里到胸怀”。大家青春的亢奋被激发出来,齐声歌唱响彻画室。
“哎呀妈呀,请你不要为我叹息,哎呀……”。画室门被推开,一个穿制服有领章,没戴帽,几根稀疏头发混搭在光亮秃顶,端着白瓷茶杯的中年男子,严肃的说:“厅里有同志在楼下商量工作。你们安静点”。他又说:“不要唱这些情啊爱呀的黄色歌”,小卖说:“王伯伯,我们马上画画,这是友好国家印度尼西亚的民歌”,王副厅长说:“你们在外面唱这种歌,干警是不听你们分辨的,抓进去天高皇帝远,我也保不住了你们”。少爷此时不耐烦了,将一把铅笔往地上扔去,吼道:“走,不画了,你对客人太不礼貌了”,处处打官腔的王副厅长软了:“而那我也是为你们安全着想”,“你对你爸的态度也不好吗”?公安厅的打字员林珍住在王家隔壁。是少爷请来做模特的,她插嘴道。林珍常帮少爷家的忙。对少爷很关照,少爷也就不做声了。
神经找来一张坐得很舒服的宽大椅子,垫上柔软的垫子,“林阿姨请坐。今天请来年轻最有才华的画家,为你画像”,他做了个优美的姿势,王副厅长离开了,大家围着林珍,支开画架,危机算是化解了。
林珍扭着身子,很认真地看着童一珉。童一珉当年27岁,还年轻高挑的个子却很结实,白皙的皮肤,瘦瘦的脸庞,翘起的鼻子,头发漆黑自然卷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股傲气,其实小眼睛,眼角挑起总是给人微笑的样子。读书时同学们给他了两个绰号,“独立”,“自由”,因为他在任何场合都大谈北大校训,独立之精神,自由的思想,同学们耳朵都能磨出了茧皮。“独立,你妈送冬衣来了。”同学习惯叫他“自由,青年团叫你参加学习,一定去哦。团支书通知的。“同学都欣赏他对艺术的敏感,奇思妙想,叫人惊讶。童一珉本来表现欲就强,这么多人抬举,更让他热血沸腾,他掷掉手中的铅笔,用命令的口吻叫道:“拿碳棒来”,然后在素描纸上由点连线画圈画三角形,把圆圈用线又切成几块,“嗯?啊!”围着的人都觉得诧异。小卖说:“请你讲解,多漂亮的林阿姨,为什么要画成这样?”童一珉道:“我研究了法国大画家赛尚的结构画法。他画人画山画树画一切都按几何形体画结构入手。结构是本质,眉、目、头发、双眼皮、大眼睛、水汪汪”,他指着林珍漂亮的脸庞说都是表象,是后面深入的事。大家似懂非懂,“啊,啊,”敷衍地赞同。
碳棒又粗又黑,训练有素的画者方可驾驭,童一珉像交响乐团的指挥,手臂在画板上急促地涂抹,时而停下,凝视林珍的面孔,围观者大气不出,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不出所料,他的绘画肢体秀相当有魅力。
终于表象显现了,林珍鸭蛋型丰满的脸蛋。秀气漆黑的带眉,水灵灵的眸子,性感肉肉的嘴唇。略显袒露的脖颈优美柔和的线条。隆起热馒头般的胸脯。俨然一位诱人的美少妇,被他刻画得淋漓尽致。
神经把成形的美少妇肖像举过头,大家目睹这幅极成功的肖像一起鼓起掌,千金大喊道“乌拉”,众人又兴奋了,也叫起来:“乌拉”。林珍做了个封口的手势,才安静下来。
王副厅长的公事处理完了,把茶杯递到林珍的手上,接过画板扫了几眼,高兴地说:”好像你,珍”。他突然哽住了。林珍说:“留孩子们吃个饭吧,老刘,叫食堂送过来。”王副厅长说:“好啊,好啊”,阿星、小卖本就是吃货,心想省政府食堂的菜饭,肯定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巴不得留下。画友们也模仿童一珉的画法为林珍画像。究竟水平相差太大,多数人画的也是一塌糊涂,小卖用碳棒把整张纸涂成了黑面,用橡皮提出了个白骷髅。
回家的路上,阿星追问师傅,悄悄说,“在林阿姨身上发现了什么?”童一珉说:“记住,画画必须从内在化到表象,我研究了骨相学,画林阿姨肖像开始那些结构性的定位点圆圈,三角形,圆的切割,一方面是形势的定位,更重要的是找到她气质性格,内在精神倾向,她的美本不需雕琢”。童一珉对阿欣接着说,“你没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阿星说:“对,很好闻的香味,是茉莉花的香味,”童一珉说他画了舞台式的浓妆,粉脂涂得过厚,阿星说他不懂画肖像是要自然的样子。童一珉说林阿姨内心有故事,阿星又不明其理说:“画个像还有故事?”童一珉笑道:“我给你讲个蒙娜丽莎的故事。”阿星问:“林珍有什么故事呢?”“回去后我还得整理分析,也不适合在车上说,千万不要说出去。不因家庭层次高低,家境贫富悬殊。抛弃父辈世俗的偏见,年轻人走到一起,画画。”军官的女儿千金还和阿星谈上恋爱,千金小姐去阿星家,他拽着绳子气喘嘘嘘地爬上窄小二楼。指尖点着阿星的鼻子,哈哈大笑,“红军终于过了泸定桥,太好玩了。”
热恋的人什么话都倾吐,阿星对千金说。童大师说林阿姨有故事。千金问什么故事,“院子里有流言,林阿姨和王副厅长,有那么。是的,她的老公也是公安,经常出差。王副厅长又是鳏夫。他们来往密切,闲语很多。”阿星说童一珉骨相学太厉害了,抹点香水,擦了粉子,能判断有故事,千金更加崇拜童一珉了。
群众文化馆

不像美术家的协会,美术学术的专业院校,文化馆牌子前面加了群众二字,是骡是马都可以去溜。门槛低,画画圈里没有身份的人都愿意去那儿混,可以在那里画素描,练基本功,还有创作,是画油画,水粉,水彩,水墨画,自由自在,尽情挥毫,馆内有三个美术干部,不时可以得到他们的指导。
美专的徐老师对童一珉说:“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去文化馆玩玩嘛。胡易南是我美专同班同学。搞群众工作把专业丢了,成了万金油,人是个好人”。头次见到胡副馆长,他忙得不可开交。他对童一珉说:“瞿光头打过招呼了,你先去创作室转转。说你是高材生,也帮工矿师傅指导一下。我等下来找你,”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叫他:“胡易南,馆长找你。交代明天下街道检查计划生育的事”。库房保管员又找人要他在领料单上签字,见他抹去鼻头两边的铅笔灰,不停地唉声叹气。
童一珉找到工作间,见几个粗壮的汉子笨手笨脚在画创作草图,他们基本上来自工矿,星期天休息日来过过画画的瘾。那美滋滋的表情享受得很呢。其中一个40多岁留着寸头的大叔对童一珉说,“胡老师说了有个高手要来,是你吧”。童一珉急忙双手抱拳,连说不敢不敢,一伙子人围上来,请童一珉指导,童一珉自知,年龄比他们小一大节,不敢造次,于是单纯真挚的眼神打动了童一珉。他们按胡易南布置的庆十一国庆主题在画创作。有画水墨的,也有画水粉水彩的,有个钢铁厂的师傅搞木刻,但表达方式和画画的功夫都很幼稚,如儿童画画,平涂勾线,简单稚拙。
童一珉在他们面前还是不敢放肆,只在一张作品上作局部的修改,大叔大伯露出会心的笑容,“嗯,好好”,看见画上的人物都立体真实了。童一珉初次和这些朴实的人打交道,因为画画没有距离感,觉得蛮开心,不知不觉5:30文化馆要下班了,工矿师傅拉胡易南下馆子。还是寸头师傅发话:“吃老喻家的烧腊”。胡老师问“有酒喝吧?”鹤牌酒厂的调酒师张胖子指着鼓鼓的挎包说:“鹤酒52度,三瓶喝死你”。胡易南转过脸,对童一珉说:“忙得昏头转向,把你给忘记了,”他跟工矿师傅说:“小童,美校的高材生。”他翘起大拇指,师傅们,莫怕丢丑,只会有益,多向他学习。”又是寸头师傅非要拉童进去,师傅们也不多言语,推推嚷嚷,簇拥着进了酒馆,坊间卤肉叫烧腊,,玉师傅的卤肥肠,卤猪尾巴,卤豆干在两江市都有名,小小的店堂,6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张胖子和喻师傅很熟。在里间找了张空桌子,收空了桌上的碗盏,抹干净。胡易南一行被安顿。瞬间上了几大盘卤肉,卤干,寸头开启了酒瓶为喝酒的几个斟满盏子,也为童斟了一杯。那一盏杯,三两。童一珉连忙推卸,胡老师已经将半块卤干送入口中,边吃边说小童初来,不了解他的酒力,能喝多少是多少,不勉强。说着抽了半杯酒,一桌人虎狼般行动起来,只听得筷子碰盘子,数人巴哒巴哒咀嚼粗野的响声。童一珉联想到水泊梁山好汉的聚会,也不过如此。跟着俞师傅送上热菜热气腾腾的炒菜,更是助酒性。胡师傅不停地往口中送酒,给人感觉喝的是水,大口吃肉,大口吃菜,一桌子人的吃相,引起食欲让人羡慕。
一位名人说过,男人酒足饭饱就要谈女人。钢铁厂做木刻的师傅带头,“王技术员你们都晓得。”调酒张胖子答腔:“勾引幼儿园美女老师,那个姓王的唦。”“对,被公安局送去劳教。”另一个师傅说,:“那漂亮的女人被姓王的糟蹋了。”张胖子调侃,“被你糟蹋好些。”大伙都笑了,寸头说:“妈的,戴眼镜的人都喜欢打皮盼。胡老师你又没有老婆,搞个琵皮盼玩玩。”不像王技术员,不犯法。胡易南动起粗口,“老子去找那个麻烦。”寸头说:“我们厂里有个老姑娘,结婚时新郎官跟她的闺蜜跑了,至今单身。先是恨世界上的男人,现在想通了,愿意找个有才华的男的,你正配。长得蛮漂亮哦,叫我老婆去说。”胡易南说:“我接触过老姑娘,孤僻自我,不好招呼。”盘盏早已扫空,剩下的大半瓶酒胡易南给酒量好的平分。一口抽下。这伙人把胡老师、童一珉除开,三七二十一,AA制分摊了费用,胡老师酒酣后和工矿师傅满口秽语闲言的调侃嗨劲,颠覆了童一珉对基层文化干部的印象。他喜欢不装斯文的工矿师傅,无雕琢不做作的胡易南,或许是在窄街小巷里见识了民间底层生动的烟火味。对江湖的好感,洗剔着童一珉对高大上的眷恋之情。
还有个杨老师,杨松林,原是市郊长龙乡的民办教师,其父是私塾的教书先生,杨松林传承了老先生的书法绝技,能写一手漂亮的花鸟字,何谓花鸟字:即是用鲜艳的红蓝绿紫等抢眼的颜色,用花鸟鱼虫做字的笔画,构成的书法,杨老师每逢春节为乡民书写花鸟对联很受欢迎,在长龙乡杨家湖一带颇有名声,胡易南常请杨老师帮文化馆抄抄写写,布置会场,做些杂事,他为人少言谨语,做事踏实,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时间一长调过文化馆,再没回长龙乡,杨老师见人一脸笑,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常讲点不好笑的笑话,听的人装作被感染干笑几声,算是回报。
柳坚是另一个奇葩,年龄比童一珉小,是美专的毕业生,他是体制内正规编制的文化干部,拿着文化馆的工资,与混着玩的业余身份截然不同,在馆里对有专业的干部都以老师相称,童一珉能理解他:文化馆只是暂时栖身的小庙,青年画家哪个不是指望“大鹏展翅,鲲鹏扶摇”成艺术大师的那天!可想而知吊儿郎当,迟到早退是常态,全馆学习时不见他的踪影。书记在台上做报告,他在台下吃冰棒,书记把他没办法。刘会计给他起了个绰号——柳溜,馆内同事却顺口喊成了溜溜,他也不在乎,随着喊溜溜的叫声高声唱:“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对女同事做个展开双飞的姿势:“李家溜溜的大姐,身材溜溜的好哟”。大家都还不讨厌柳坚的作派。他在业余爱好者面前常常摆出“云山雾罩,高山莫测”的俯视姿态,哼哼哈哈含糊地指导几句,有时极严肃,突然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自己笑出声来,把边上的人弄得莫名其妙。
溜溜看见童一珉画的色彩:“嗯,不错”,知道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对童一珉很友好,他袒露真言:“工人师傅总把我当孩子,我装也要装出老师的样子”。柳坚实际是个很阳光、单纯的人。后因在大江游泳溺水身亡。多少年过去,童一珉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时常忆起柳坚噗嗤一声灿烂的笑脸。
在文化馆的编外人员中,童一珉是当然的佼佼者。那些业余爱好者、工矿师傅,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更没有专美的文凭,无论素描、色彩、人物造型等现在美术学院的基础课程,驾轻就熟无人匹敌。不时,他还显摆几笔抽象画法,也吹点高深莫测的美学,什么移情,距离产生美。业余美术爱好者受求知欲驱使,听童一珉大谈艺术审美的原理。胡副馆长也悄悄地听他讲,听的人越来越多,胡老师把童一珉叫到他的办公室,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少涉及西方的艺术观”,他还说:“这都是敏感的议题,为你也为我好”。年轻气盛的童一珉不明就理,回家后请教爸爸。经过数次改朝换代,数次运动,姜是老的辣,他说:“学术、艺术都是有阶级性的。”见儿子一脸的茫然,他又补了句:“不管哪方面牵扯到西方,都紧开言,慢开口,少说为佳”。
文化馆办的展览或是放到外面的公示牌,插画都是业余爱好者手绘,都要领导审查,童一珉的插画多次被领导毙掉。或是搁在最不显眼的叽里旮旯,后听说还是胡老师顾及他的面子,几次胡老师干脆拿起板刷醮上大红翠绿的颜色,将童一珉自鸣得意的笔触盖掉,才让挂上墙。
《妇幼保健院二十年成果展》里阿星小卖旦等徒弟都荣登派出画家名单,单把童一珉落下来!被边缘化的童一珉很纳闷,柳坚对童一珉说:“你只知道艺术,孤芳自赏,杨春白雪,少数人欣赏的趣味,群众文化馆,面对是群众,普罗大众,要下里巴人,平头百姓喜闻乐见,说穿点,越俗气越好的东西。”
阿星带胡老师来童一珉家,进门他说:“顺路来看看”。童一珉沏了杯爸爸的龙井茶,胡老师喝了两口寒暄几句,并无具体事由,童明白他并不是艺术的门外汉,又夹杂着体制对意识形态控制,做人两头难,对他做出安慰的姿态,便体谅他。天黑了,童一珉躺在床上不禁思忖:“我自以为傲的艺术理念艺术趣味为何在现实社会中会孤立、碰壁”。是否要改变,能改变吗?
两装阶层–国营装卸公司
这标题的头四个字,不解释任何人都猜不出啥意思,后文会说得明明白白,而且很滑稽。大水巷的丹丹招工进了两江国营装卸公司,在码头、车站干扛重物件的体力活,因能画上几笔,常脱产搞宣传,他举着展板,拿着墨迹未干的标语,什么“加油干,出大汗!”什么“工人师傅出大力,为国家争口气”。穿行在扛麻袋的码头工人中间,吹着口哨,洋洋自得的瘪三派头,被师傅们所不齿,“呸,装B,卵蛋!”因他口无遮拦,心直口快,待人热情,码头工人师傅都还蛮喜欢他:“卵蛋,帮买包游泳香烟来”,他会接过钱拔腿就跑,一下子就将烟递到师傅手上。
装卸公司接市委的指示,要办阶级教育展览,上世纪六十年代全民阶级教育抓得狂,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是敌人,解放军的雷锋同志号召要有像秋天扫落叶的态度对待他们,插画,宣传画量很大,老板(皮书记)估计丹丹的水准不够,托他找绘画的能人。丹丹找过群艺馆的胡副馆长,胡易南说:“文化馆自己的任务都难完成”。丹丹说:“你这里业余画家抽两个”。胡易南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童一珉一个顶几个用。”丹丹如梦初醒,“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只要有画画的活动,还是那句话,“闲着也是闲着”。他欣然接受了。
公司给童一珉连同丹丹,配了三个副手,刘俊带着啤酒瓶,戴高度近视的眼镜,能搓两把二胡。在不需要文化只需扛包干粗活装卸工人队伍中,他就是文化人,是艺术家。二黑是世袭的码头工人,曾祖父,清朝就在黄沙洲扛码头,爷爷做过屠户,二黑成了正式的码头工人,祖上给了他个腰圆膀粗的身子,俨然的肌肉男!
皮书记皮老板带着王秘书,亲自向四个人,也算做团队,交代工作。他本也是世袭的码头工人,肯吃苦耐劳,是市里的劳动模范,被上级培养,当了有九个分公司共八千多人偌大国营公司里的一把手,文化程度不甚高,只有个党校文凭,但因熟悉码头,码头人的习性捏拿的准,八千多人也管得服服帖帖。党校学到不少知识,接触多了各级官员,也沾染了并不是优点的习惯:讲话、作报告,虚词过多,哼哪,啊的。但多年的锻炼大意还是表达得非常准确,A,政治任务,意义重大;B,时间紧迫,同志们努力;C,充分信任;D,坚决支持有困难就提。皮老板的讲话,像催眠曲,肌肉男歪在位子上打着呼噜,睡着了。王秘书接着补充:“时间很紧,一个月的时间必须完成《两江市装卸公司阶级教育展览》”,皮老板生怕国营这个称呼掉了急忙说:“国营两个字很重要!”丹丹插嘴的毛病又犯了,大大咧咧地喊道:“这么长的名字太拗口”。王秘书想了想向皮书记请示:“小丹说的有道理,用个简称?”皮老板摸了摸脑袋:“嗯,怎么简法?”王秘书在稿纸本上试写了几条,什么《两江阶级教育展》、《装卸公司展览》、《国营阶级展览》,截头去尾砍中都不合适,丹丹又插嘴了:“不过是个代号,进馆看内容便一目了然”。王秘书又请示道:“取每个词的头一字?”皮书记说:“也好,也好”。王秘书说:“《广州外贸交易会》简称《广交会》,中国航空公司称(中航)”皮老板笑道,“好,很好”。王秘书继续唠叨,看样子,正是他表现自己的水平的机会;“公厕简称《WC》,当然我们不能用洋文,就叫《两国装阶教展》如何?”皮老板点头首肯了。
向市里汇报筹展进度的文书,《两国装阶教展》的名称,搞的上级莫名其妙,他们知道八千人的“提督”皮贵生文化程度不高,没有多说,只是要求改回全称,爱插嘴的丹丹被骂了一顿,出歪点子的王秘书也没落到好处,被皮老板冷落了一段时间,下派到装卸七站监督安全。
王秘书来工作间劈头劈脑就怪丹丹:“以后少生点花,让我差些丢了饭碗,得亏皮书记知道我忠心”。他又传达了指示,还要加一个项目:仿市展览馆《收租院雕塑展》里赤膊扛包、穷苦农民的雕塑,改成码头工人,旧社会的苦力!设置在《两江市国营装卸公司阶级教育展览》的入口处。皮书记说了,有画龙点睛,突出主题的作用”。丹丹做出很拥护的样子,拍着巴掌:“好点子,高,实在是高”。
童一珉在一旁却皱起眉头。他没有做过雕塑,除了大量的插画、版面画,又加了个烫手的山芋!还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三个不能上架的废人!
王秘书把二十三元的生活补助费交给童一珉,童一珉拿着两张十元,三个一元的硬币盘算着:乖!肆毛一盘的炒猪肝,壹毛一碗的热干面,壹毛两分一碗的啤酒,这够吃多少餐宵夜!
王秘书送来打印的《阶展》的提纲通稿,每人发一份,认真讲解了阶级斗争的含义:劳动人民长期受地主、资本家的压迫和剥削,在党的领导下,革命人民起来斗争,推翻了三座大山。
肌肉男三黑又睡着了,丹丹推推他:“哎,哪来这么大的瞌睡!”童一珉又是编外人员,画画依靠他,他想:“我是当然的老大。”
找了个公司旁的小饭馆,点了几个菜和啤酒,童一珉说:我是拿了二十三块钱的手软,被套牢了,我是头,吃了开工酒,依我的办法办事,一个月把事做完。那几个早就在吃喝了,呼呼啦啦把盘子扫个底朝天,又加了几个菜,吃得是酒足饭饱。
几人醉醺醺回到公司,特地腾出的宽大的库房用作工作间,脱了上衣,赤膊上阵,童一珉吩咐刘俊和三黑去江滩拖泥巴,三黑问:“泥巴做么系用”。刘俊说:白痴,做泥人。三黑道:啊,懂了,皮老板关照做的。
刘俊不是做事的人,到江滩还没拿上锹,连翻斗车带人滚下堤坡,三黑眼疾手快,把他拉住。三黑心想,算是没掉到江里喂鱼。刘俊腿擦伤,坐在江边唉声叹气。三黑撸起裤脚,憋住气忘翻斗车里掀泥土,一人拖回三车。丹丹平时瞧不起大字不识几个、歪在凳子上立马可睡着打鼾的伙计,他被他的工作劲头感动了,递上一支烟给三黑:你做事蛮扎实嘞。
童一珉面对摊开的大堆泥巴,扎雕塑骨架的木条钢筋、铁丝、十几块展板,心里发怵:“一个月么样完成”?丹丹又说牛B话了:“加班加点呗,皮老板往常喊的口号,大干快上!我们陪着你奋战三十天。” 童一珉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是个半瓢水,那两个苕货能做么丝!丹丹道:我这辈子只画过八开纸的素描。他双手做了比划,约莫三十公分大小。他又说:这一米五乘二米五的大画,画中人真人般大,你嚇我,我不敢动手,画坏了,老板,王秘书又要吼我。
收了二十三块人民币,上了贼船,逃不脱了。
狗急还跳墙,急中生智,童一珉叫丹丹把七块大展板一字排开,用流水线的办法摆起,统一打铅笔稿,画面人物模式画,工人、农民全是腰圆膀粗、孔武强壮、浓眉大眼、阔口方面。神态坚定愤怒、地主则是瓜皮帽、三角眼、穿长马褂,资本家满脑肥肠、小胡子、挂着金链表。如此克隆却真实有效。一天就把七幅宣传画的构图搞定,虽然很低劣!只是怕此时教创作的宋老师出现,宋老师是个眼中掺不得沙子的人,艺术态度甚是严肃,他会破口大骂。给童一珉打个不及格!童一珉想:宋老师呀,对不住你的教诲,实属无奈啊。
叫丹丹勾线,他颤颤巍巍,曾经也画过人物画,终于胆子也大了起来,画着画着渐入佳境,当下不是探讨艺术,童一珉心里清楚,没必要去找毛病,睁只眼闭只眼吧。艺术之神啊,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叫三黑、刘俊和泥巴。刘俊文不能文,拉二胡像鹧鸪叫。武不能武,拖泥土掉下河,掀了三两锹,不是腰酸就是腿痛,废物还得利用,童一珉只好叫他来上色补背景,刘俊说话都颤抖了:“不行,不行,我一辈子没有拿过画笔,小学美术都不及格”!童一珉把他推到展板前,硬塞上刷子,他用手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贴近瞅展板,无可奈何的试着刷……
童一珉在他们的涂鸦上收拾整理,加色,只要英雄的人民不像反动派,反动派不像人民英雄。工人农民面色红润,资本家、地主灰暗无光,就行。
王秘书每天都要来看,他惊讶地叫道:“有气势,把红旗加多点,劳动人民的动势啊!资本家画得更肥些,狗腿子的眼睛画成三角眼就更好了”。我们几个把他的话也没当个什么,三黑都说:“他是跟皮老板的应声虫”。好在皮书记也来看了:“好,好,我很满意”。
算是过了关,心里的砣子放下了,童一珉轻松了一截。
还有个要人命的泥巴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童一珉想。用铁丝绑在木条上,钢筋扭出个人形,搭泥巴。塑出毛胚,再雕凿刻画细节,见美专雕塑专业的同学做过,“不是卫星上天的高科技,不过是个粗活,没什么不得了。”童一珉想。
让二黑、刘俊轮换用铁锹往骨架上搭泥巴,照童一珉指定的位置堆砌。二黑突然喊道:“哎呀,肚子痛,要解大便”!说着就往厕所跑,丹丹说:“吃饭、喝酒血盆大口,开工时候,要解大手”!三个哈哈大笑。二黑回来说道:“舒服了”。拿起铁,锹嗨嚯呀嚯喊着搬运号子,使劲地搭泥巴,刘俊也不好意思,站站停停,用力戳了几锹。
童一珉和丹丹再去解决几十幅插画,两人配合默契,进行很顺利。
“见过猪走路”,做泥塑没有经验,投机取巧无门,只得用尽全身的解数,绞尽脑汁,淌干汗水,拼着小命,日夜奋战呗!恰恰不是拼命就能做好的,泥巴老是垮,无法控制。刘俊插不上手,也着急了:“我拉个曲子慰问你们,《二泉印月》可好听哩”!二黑的瞌睡被吵醒了,叫道:“像杀猪”!他拿起木条使劲地拍打框架上的泥巴,泥巴被拍实,这二黑粗人一个,却有神助,经他之手,泥巴听话,还拍出扛麻包码头工人生动的人形,童一珉忙上前握住二黑的大手,称赞说:“啊,兄弟,你是个雕塑大师”!二黑不知所措,他只知道,小学读过三年,是个黑肚子,被称大师,担当不起。
泥巴人前也挤不下多的人,童一珉叫丹丹用竹刀做背、屁股次要的部位,自己做面部、手、正面。渐渐地,泥巴有了看相。
皮书记、王秘书也还蛮有人情味,吩咐公司食堂,送来四菜一汤,二十个卤鸡蛋,装卸公司的卤鸡蛋在兄弟单位很有名,卤味透,口感好,大盘油炸花生米,一大桶冰啤酒,以示慰问。四个年轻人鱼肉酒,每人五个卤鸡蛋,吃得好不快活!吃饱打嗝,都有鸡屎味!晚上照样可通宵喝两碗啤酒。
童一珉回到家觉得骨头都散了架,周身酸痛如挨了鞭刑的,疲劳却睡不安;挂记着泥巴人,垮塌是头痛的事,插画漏掉哪几幅,辗转反侧,尽做噩梦:泥巴人长腿跑了,丹丹不小心将一桶水泼在几十幅插画上,全部泡了汤!
早晨到工作间,首先揭开泥巴人盖着的塑料布,口里叨念:“菩萨保佑,莫垮了,莫垮了”。
泥巴人涂上色彩,矗立在《两江市国营装卸公司阶级教育展览》馆的正门口,虽然不如人民银行门前的石狮威武,但是阶级斗争,劳动人民受压迫,突出主题的点睛之笔!在皮老板皮书记的带领之下,装卸公司大小领导几十人,来到现场,个个翘起大拇指,称赞皮书记的总体策划,特别是移置收租院泥人的点子,非常非常有水平。
《两江国营装卸公司阶级教育展览》(《两国装阶教展》)获得巨大的成功,门庭若市,外单位上门取经者络绎不绝,他也出了风头,都晓得有个年轻人童一珉有一把刷子,一个月办出个成功的展览。此后他又接盘《共和国青少年英雄人物展》、《区法制教育展》、《市科普宣传展》。各单位都晓得童一珉不计报酬,约定俗成,延续了装卸公司二十三元的月标准。
童一珉年轻,当年商业还不为人们认识,没学马克思的资本论,不知劳动的价值能换算多少钱。心内忐忑的是同行对他糟蹋艺术的责备!他自我谅解:这又不是代表我童一珉水平的艺术展,何必太认真。
(未完待续,原创文字及插图由作者提供并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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