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锡旧物志

—梓山湖笔记之十九

文/ 鹏 喜

辛丑年九月初九,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古人逢今登高望远,佩插茱萸,焚香更衣而祭祀神明。

余独居小院,闲来无事,便出小院后门,登土山,寻採茱萸不得,遥望湖岸天际,油然联想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觉得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容易误读,彼时非众人发现少了他王维,而是他思乡心切,怕兄弟、乡党忘了他,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余这般寻思,兀自莞尔,遂回小院沐浴更衣,暗忖:且焚一炉檀香,沏一壶菊花茶,慰问一番被世人遗忘在乡野湖畔的、自称为“我”的某人如何?

便翻箱倒柜找出闲置已久的铜香炉,拂拭尘埃,顺手将十几件铜锡器物也都揩了一遍,擦出锃亮的金属本色。于檀香氤氲、烟缕袅娜中一件件把玩,辨看岁月烙在器物上的痕迹。

铜器皿有烟壶、水壶、暖壶、灯盏、烘笼、砚盒等用具和佩戴、供奉、祭祀物。锡器皿有水壶、酒壶、烛台、蒸笼等。这些物件虽年代久远,却也上不了文物档次,只可称之为老货、旧物,且多数有品相缺陷,在行家眼里恐怕只是破铜烂锡一堆。

而在余看来,它们是余一生俯拾的时光沉淀、岁月记忆,不经意间成了旅途的打卡符号。人际之间,君子之交也罢,同仁之谊也罢,恋人之情也罢,相忘于江湖易,不易忘的是行走江湖的履痕,有些深陷的履迹甚至凝固成了不可磨灭的化石。在或多或少开始恐惧被时代遗忘的年龄,回首抚看,不免感慨系之。

水烟壶乃赴云南参加笔会时,在大理集市文物地摊以五十元币交易所得。水烟壶系白铜打造,扁筒状、缀细链,烟竿似弓,烟咀处有凸凹咬痕。壶身不知被哪位彝族、白族、傣族的汉子或女人之手磨玉了,光可鉴人。恰好旅伴同事购得一布袋上等云烟烟丝,余探囊取物,拈一撮塞满烟胆压实,注旅行杯茶水入斗,点燃烟锅,衔往烟咀吸吮,顿时壶中烟水咕咚作响,白烟冉冉。余作吞云吐雾状,一众旅伴捧腹哂笑。

水烟壶

水烟壶在书架上搁了几十年,其间时有来客问可否转让,余不舍,总觉得壶壁隐约有铭文,记录了余“彩云之南”行经历,西双版纳、香格里拉、沧山洱海,历历在目,难忘那面如核桃、手似鹰爪的老叟老妪,手捧铜质或竹质水烟壶轻吸缓吐的安逸神态。

那时余三十出头,正值血气方刚年纪。虽一向身体羸瘦,手无缚鸡之力,却常有不平之心。翌年,余“相助拔刀”,落得一柄铜鞘弯刀。周日,余去汉口江滩花鸟市场闲逛,彼处文物贩子和企图捡漏淘宝者挤肩磨踵。先是,一黑脸壮汉着藏服却满口北方汉人腔,举一柄带鞘弯刀厉声叫卖,声称祖传宝刀,要价五百。一看客羡慕,接刀观之,刀长二尺许,铜鞘锃亮,刀柄、鞘面镂有祥云图案,嵌彩石,造型精致,成色似有年头。围观者众,皆赞好刀。看刀客仔细端详后嫌贵,奉还卖家。卖家不接,催请看刀客出价,看刀客不语。卖家虎着脸咄咄逼人:“美人配英雄,宝刀识好汉,俺这把宝刀只认您了!四百可好?”

铜鞘弯刀

看刀客讪笑不语。余观其容貌腼腆拘谨,许是囊中羞涩,并无买意,徒羡而已。卖家不依,恶语逼迫:“三百?二百?一百?”看刀客大窘,推刀于卖家怀中,扭头便走。卖家一把擒住看刀客肩膀,眦目跺脚:“五十!”议论纷纷之围观者顿时鸦雀无声,众目睽睽。看刀客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余旁观至此,挤进人群,应声接话:“成交。”说着递过五十元币,不由分说抓住鞘身拿过刀。卖家愣怔,一时无语。看刀客解围了,朝余揖首,疾步而去。余亦不语,并不看刀,挟于腋下,大步流星离场。及远,抽刀出鞘查看,刀刃钢锻,应是机械批量生产。而铜鞘实属匠人手工制作后,再将成色做旧。

余揣猜卖家原本预期成交价在三百元左右,怨看刀客耽误生意,打扰了他营造的人气卖场,赌气发怒,欺人过甚。几十年后余六十花甲时,曾咏打油诗一首述怀,其中有句:“但憾英年未习武,白废胸中不平刀”。每睹此刀忆当年,彼时余并无野夫拔刀相助之怒,却有文弱书生之不平也。

铜鞋拔

铜鞋拔有一段啼笑皆非故事。某年某月某日,余往汉口香港路文物市场,被一初中小子拦在市场门口。小子怯生生向余兜售藏在袖口的物件,亮出比划道:此物当是古代朝臣晋见皇帝手持礼器。余见过吻哑然失笑:汝所谓称笏板,汝所持乃鞋拔。汝且据实告知,此物何来?小子坦承:瞒着祖母从她的一个青瓷扁罐取来。余再问:罐中另有何物?答曰:针头线脑及纽扣。余告诉小子,针线罐本身可能比你这块铜片值钱。小子哭丧着脸道,慌张中失手摔碎了罐子。余摇头叹息,见小子沮丧而狐疑,不知何为鞋拔,余便借过铜片,躬身踮脚插入鞋后跟演示。小子大失所望,愿交换五元钱去买游戏机币,余略思忖,给了十元买过。

遇彼事余已届不惑之年,却对世道人事困惑诸多,甚至一度陷入抑郁。鞋拔小子无意摔碎祖母扁罐,余似他这个年龄更是一个浑小子,故意砸烂、丢弃母亲的坛坛罐罐,嫌它们碍手碍脚,盛满寒酸味道。而今余居梓山湖小院,又四处搜罗坛坛罐罐,置于书架、井台、门槛。呜呼!母亲在天之灵,宁不笑予?

锡酒壶

锡酒壶颇堪玩味。乍看积垢深厚,灰不溜秋,细观造型考究。六边形壶身,六面铭刻四季花木图案,壶咀上弯处镂有浮雕花纹,壶盖把柄塑为狮子形状。犹忆中学数学老师教学子以谐音背诵圆周率:山巅一狮一壶酒……余那时就凡事犯琢磨,钻牛角尖,认为此谐音句隐藏一种寓言:山巅之上,雄狮与酒壶对峙欤?狮子饮酒欤?猛士饮酒斗狮欤?如今心血来潮时,便将锡酒壶以沸水烫了,注入半壶谷酒,不时啜一口,品锡壶味道。

紫铜暖壶
黄铜烘笼

至所谓知天命之年,余仍不知天命唯知老成,遇物事不再想入非非,只问本源,常虑生计。游绍兴专寻陈年花雕,过诸暨偏走老街旧巷,果然在杂货铺找到紫铜暖壶。壶型如地雷,坚固而保温时间长,绝无渗漏之虞,夫人视为冬夜宝贝。又于鄂东林家大湾偶然谋得老旧黄铜烘笼,冷季烧木炭,置案头,暖手暖心。

转经筒

六十花甲后余无意吃斋念佛,亦不装模作样以为抄经便是参禅。不过,余确实留意收藏了几件礼佛、祭祀法器和图腾。绿铜小沙弥来自印尼巴厘岛,青铜双修佛来自拉萨布达拉宫山门口,均为有年头的旧铜器。一个手持铜转经筒倒是簇新的,系2015年在藏南色达由同事赠予,据云此法器已经五明佛学院高僧开光。余在意绪纷乱时,便手执转经筒轻摇着在书房踱步。当经筒旋转,心猿意马随之消遁,不再介意自己忘了谁,谁忘了自己。其实,遍插茱萸又如何?高朋满座又如何?终究止于一时一事,过眼云烟散尽,充实自己这副皮囊的,还是“我”的意志。

是为铜锡志。尝闻,金木水火土谓五行,金银铜铁锡谓五金,世间物事,无非循环演化。

(以上内容选自公号“梓山湖书院”,获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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