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〇入学

1978年,我以同等学力考入武汉大学读研究生。
这事老被写错,写成“同等学历”。
其实,这两个词,同音不同义。
学历——学习的经历。
学力——学习的能力。
没读过大学,就没有大学学历。
但如果实际能力相当于本科毕业,那就叫“同等学力”。
当时“同等学力”的不少。比如邓晓芒,就只有初中学历。但他的能力和水平,我可不敢望其项背。
考试却是严格的,堪称过五关斩六将,百里挑一。复试的时候,我有道题答得不好。主考导师胡国瑞先生便叹了口气说:你其实是读过那些书的,你只是没有留意。
醍醐灌顶!
有这句话,就算考不上也够本了。
二十年后我写《读城记》。许多读者问:这些城市又不是你的家乡,你甚至没在那里住过,怎么就比我们这些本地人还清楚,说得那么准呢?
留意啊!
真正的大先生,往往不经意间一句话,就能影响学生一辈子。
不过,你也得有悟性才行。
〇读书

后排左起:吴林伯先生、周大璞先生、胡国瑞先生、易中天、付生文
前排左起:毛庆、何念龙、李中华
我在武汉大学读研时,也是野蛮生长的。
由于是十年以后的第一届,上上下下高度重视,系里排出豪华阵容。比如古代汉语,便是周大璞先生讲训诂,李格非先生讲音韵,夏渌先生讲文字,皆为一时之选。不过,既然是选修课,就可以挑。国际音标实在对付不了,音韵学便不听了。所以,你要问我某个字古音读什么,是答不上来的。但我写《中华史》大量使用古文字做证据,要感谢夏渌先生的教导。
本系的课不听,听什么?
讲座,而且听外系的,包括理科的。
听得懂吗?
当然听不懂,但能学到治学态度和研究方法。
这,可比具体的知识重要得多。
听一次讲座,有时候抵得上读十本书。
再说那时的讲座,质量大多上乘。不是顶尖高手,这边不肯请,那边不敢来。珞珈山可不是想上就能上的,何况77级和78级的本科生,78级和79级的研究生,一个比一个傲,一个比一个狂。
果然,难堪的事发生了。
有次,学校请来一位著名的翻译家。我们这些中文系的,也包括外系爱好文学的,几乎全都读过他老人家的作品。行政楼大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
老先生开口就讲:文学是一门手艺。
手艺就手艺吧,姑且听听。
听到三分之一,秩序开始混乱。
那时的学生,哪要听什么手艺?
他们要的是思想。
一个学生趁着老先生停顿,突然站起来问:您对某某某的作品怎么看?
老先生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没怎么读过。
学生说出了那位作家某部作品的具体书名,然后问:这本呢?
这本是老先生写了推荐序言的,便道:请你去看序言。
学生笑笑:现在可以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吗?
老先生坚定不移地说:文学是一门手艺。
那学生掉头就走。
紧接着,抽签般地,走了四分之三。
回头想想,那时我们真是少不更事。文学是一门手艺吗?当然是,怎么不是?我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这话有道理。我现在,就坚持把自己看作手艺人。尽管那位老先生怎么论证的,我一句也想不起来。
但,只要有启发,不就够了吗?
更何况,讲座不是记者招待会。讲什么,是演讲者事先准备好的,凭什么让别人改?又凭什么非得回答你的问题?
那么,老先生生气了吗?
没有,他面不改色继续讲:文学是一门手艺。
校领导制止学生退场了吗?
也没有。童懋林副校长端坐在老先生旁边,也面不改色,尽管学生退场必须从他们前面走过。她没有生气,那位嘉宾事后也没有投诉和抱怨。
大学之大,这是证明。

珞珈山郁郁葱葱,东湖水浩浩汤汤,在这里野蛮生长的又何止我一人。
但到毕业时,麻烦就来了。
〇毕业

他们的专业有文学、哲学、经济学和艺术学
由于野蛮生长,毕业论文便成了“杂交品种”——《〈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
这就是跨界跨学科了。
评审专家,也必须既有校外的,又有系外的。
校外是山东大学牟世金先生。
系外是哲学系的刘纲纪先生。
牟先生跟我的导师吴林伯先生,学术观点严重分歧,也不同门派。但对我的论文仍给予很高的评价,毫无门户之见。
不过答辩之前,牟先生的评语并不能公开。
这就有点紧张。邓晓芒作为外系学生还特地到场旁听,其实是站台。
果然,我跟纲纪先生当面争论起来,针锋相对,面红耳赤。旁边同学看了都捏把汗,刘先生却不以为忤,给我的成绩也是优等。
显然,牟先生和刘先生的态度是:我不管你哪门哪派,也不管你跟我的观点是否相同,只管你论文做得好不好。因此,哪怕我坚决反对你的意见,只要你说得够水平,我就给你打高分。他们可不会因为与导师道不同,就拿学生出气。
这就是老一辈学人的风范,我觉得很需要弘扬。
后来,这篇学位论文经王元化先生委托复旦大学李庆甲先生审阅,在数易其稿之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什么是好大学?
就是有好学风。
什么是好学风?
就是既严谨又宽容。
值此母亲节之际,衷心祝愿我的母校越来越好!

(原载“易中天”公众号,本刊获作者授权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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