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今天向读者推荐一本以音乐为线索追忆往昔时光的书。书品内容由理想国imaginist提供并授权,音乐视频来源:YouTube, 试读文字来源:豆瓣读书。
《地下乡愁蓝调》,马世芳 著,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版

出品方 | 理想国:
摇滚乐看似热闹,实则无处不浸透着寂寞,我们的青春,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九七一年,史上最伟大的摇滚乐团披头士已经解散;乐史“三J”——吉米·亨德里克斯、珍妮丝·乔普林、吉姆·莫里森都已不在人间……一九八一年,胡德夫、杨祖珺已因“美丽岛事件”远离歌坛、各奔东西,“民歌运动”即将走到尽头;随着罗大佑、苏芮、李宗盛、张艾嘉等人的崭露头角,台湾乐坛的巅峰期已在不远处招手。这时的马世芳,并不知道他家的客厅,正是这场变革的集会场所。
然而,整整“晚出生”一个世代的他,把本属于上一辈人的青春记忆,用一篇篇感同身受的文字记录了下来,转换成为或激动、或落寞、或感伤的种种情怀,如今的我们再随其追忆这些情怀,也许只是为了想要知道自己是从何处而来。
序 | 张晓舟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节选)
来源:豆瓣读书 ,《地下乡愁蓝调》试读
一个漂亮的名字——地下乡愁蓝调。然而这不是一杯小资调调、供你在秋日午后发呆的鸡尾酒。当然,一个正在向自己青春告别的人,总难免要频频回头,一再去舔自己青春的血,并骄傲地说:这也是时代的血,大地的血,诸神的血。
蓝调——这并不是一本关于蓝调布鲁斯的书,但书中所写的人与乐,都少不了蓝调血脉和布鲁斯根基。而有关台湾民歌运动之风起云涌,以胡德夫后来的命名,也不妨笼统称作“海洋蓝调”,它也难免受启于鲍勃·迪伦们,但更离不开本土的山川海洋,以及环球同此凉热的、汹涌的大时代。
地下——这个词一直被当作一个简单粗暴而又方便有效的标签,用来与“主流”、“流行”对立,划分身份和阶层。比如有一次我跟一位朋友说起我认识某位红歌星,却遭其质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说上个世纪。对方不屑:那就不能算认识。意思就是说,在人家还没红之前认识等于白认识,更进一步理解,这个人在走红之前是作废的,可以一笔勾销的。我确实在这哥们走红之后再没见过他,也就是说,我不幸只认识了一个地下的废人,却无缘结交一个红星以沾光。如此说来,马世芳小时候在自家客厅或者学校里、酒吧里认识很多叔叔阿姨,实在都不能算认识,哪怕日后这个叔叔成了李宗盛,那个阿姨成了齐豫。
“地下”意味着根基——地基和根,在情感与道德上,“地下”抓住了大地的根,在艺术与思想上,“地下”验证了深度。
没有密西西比三角洲摘棉花黑人的号子和长歌,就没有蓝调,没有蓝调就没有摇滚。没有台湾“民歌运动”的地下野史,就没有后来流行音乐的殿堂——只是这个殿堂如今已失去地下的根基而摇摇欲坠。但地下的目的,未见得就是有朝一日浮出地面进入主流修成正史,尽管从马世芳在本书中着力梳理的脉络可以清晰地看出,不管是西方摇滚史,还是台湾的“民歌运动史”,无不是一章章犯上作乱、最终跻身殿堂的历史,然而剽悍的地下从来不需要解释,地下永远意味着颠覆的勇气和创新的本能,一种已然修成正果进入主流的文化要防止枯竭,必定要时时“重返地下”,珍视并汲取自由无限的地下状态,或即马世芳在《青春舞曲》一文中怀念和召唤的“没想太多”的纯粹之境。
乡愁——乡愁不只是青春的怀旧和那喀索斯式的自恋,乡愁是对大地的一再追忆和重返,是对故土的守望,更是对乌何有之乡绝望中的希望。乡愁即对乌托邦的执念与热望。
读者评论 | 张宇:
考研期间,与研友晚上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接一盆热水,边泡脚边听音乐,他爱读书,很博学,听音乐的范围很广,摇滚的,古典的,甚至也听戏曲…… 我静静听,有时会和他聊聊音乐背后的故事。我能理解音乐可以带来的亲近感,但直到他给我讲马世芳《地下乡愁蓝调》那本书,两个远隔重洋互不相识的人,通过写信交流喜欢的音乐,互相邮寄bootleg,若干年过去两人也不曾谋面,保持这般“微弱”的联系,我才具体认识到原来音乐可以让两个灵魂超越时空,如此靠近。离别时,他将这本书赠予我,我回到家读完。以后见面机会也许很少,可是这段备考岁月里和他畅谈交流使我获益良多,很庆幸遇到他。
读者评论 | 宸文:
书单中推荐的这批关于音乐的书籍看过了四五本,偶尔还会拿下来再翻看,属于品质内容都很高的书。在看过的书中,最爱的还是《地下乡愁蓝调》,虽然属于小众流行的书籍,但对于我来说可能会带来许多的共鸣和感慨。马世芳作为70后的音乐人,在台湾乐坛上可能不会有像罗大佑、李宗盛那样的受众,但他却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爱丽丝一样,为我们书写出了不为人知的台湾摇滚文化的故事,书名的英文”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取自鲍勃迪伦一首歌的名字,可以说是非常富有代表性。但当你通篇阅读后会发现,这本书其实不单调地叙述音乐,更多地是对于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台湾音乐思考和对父母以及自己青春年代的感怀(其实这种感觉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聋哑时代》)。在摇滚音乐的世界中,有很多人为其执着于梦想,用自己的风格大加渲染,但无论是怎么样的改变,可能最令人动容的依旧是音乐背后那许许多多的音乐人,正是这一群体的不懈追求才使得这个世界蕴含着激情的精彩。每当回望这段有着历史味道的“传奇”时,我们总会在他的文字之中发现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魅力,虽然有着年代的隔阂和差异,但不变的梦想总会让无数人仰望,原来在跨地域的疆界之内还有这样一份令我们感动的音乐文字,使我们不再彷徨、寂寞和失落,可以这么说:他承载着披头士精神,用他自己对音乐的欣赏,为我们带来了一份难得的执着和可贵。
二十岁的佩珀军士与十六岁的我 (节选)
《地下乡愁蓝调》试读, 来源:豆瓣读书
马世芳
那年夏天,《佩珀军士》(Sgt. Pepper)出版之后整整二十年,刚上高中的你在中华商场买到了这张唱片。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周末下午,你把大盘帽塞进书包,一路搭公车到中华路南站,挤进纠结奔流的人潮,穿越骑楼下连绵不绝的摊位,做奖杯的、修随身听的、展示币钞邮票的、挂着军服制服的、算命的、卖面的……憋着气避开楼梯间臭气四溢的公厕,爬上二楼,走进最角落的那间唱片行。你一手紧攥着书包,一手慌慌地翻着架子上一排排的唱片封套。几经搜寻,心脏猛然一跳,这帧在旧杂志上看过的著名封面赫然出现在眼前。
你毫不迟疑地付掉了一整个星期的零用钱。从唱片行走出来,天气真热,阳光刺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决定到隔壁的面店暂歇,吃一顿已然延迟了的午餐。坐在板凳上,忍不住取出袋中的唱片,满怀幸福地审视着。身边忽然有人冲着你说话,吓了你一大跳。
“刚刚买的吗?”
是面店的伙计,端着你点的炒面。他年纪很轻,比你大不了多少,眼里带着促狭的神色。你点点头,不晓得该说什么。
“这是一张好唱片,你很会买。”你赧然微笑。“我也想买这张,已经想了好一阵子。我有一台很旧的唱机,不过还可以听,最近很想好好买一些唱片来听,不过唱片很贵。”
那时候,一张原版唱片要两百三十块,真的很贵。 “我已经有这么多唱片了。”他用手比了比,大约是一条吴郭鱼(罗非鱼,体长12—15厘米)的长度,“唱片实在很贵,慢慢买,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多。”老板远远喊他,他做了一个歉然的表情,匆匆跑去招呼别桌的客人。
你吃饱,找他付账。他说:“有空可以来找我,我告诉你哪些片子好听,值得买。”
你再也没有去过那家面摊,中华商场也早就被铲平了。不过每次放这张唱片,你都会看见夏天午后从中华商场密密麻麻的墙孔透进来的阳光,并且嗅到肉丝炒面的香味。
……
家里没人的时候,你把这张唱片摆进母亲的老唱机,大声播放鼓手林哥(Ringo)悲伤自嘲的《朋友帮了点忙》(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
你是否觉得,孤孤单单的好难受?
你是不是很伤心,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
你需要一个人来陪你吗?
我需要人来爱……
随便谁都可以吗?
我就是需要一个人来爱!
……
你拿三百块跟隔壁同学买了一对随身听的外接喇叭,于是终于可以在自己房间把音乐放出来听了。你把《佩珀军士》的唱片录成卡带,反复听了好几百次,直到你能默背每一段间奏的音符、每一句歌词的咬字。你总是一面听,一面盯着唱片封面,希望能够认识上面的每一颗人头。那是一个玄奇丰富的世界,全是难解的隐喻。那尊臭着脸的石像是谁?列侬背后那张苍白的脸是王尔德吗?为什么右首那只洋囡囡胸前绣着“欢迎滚石”?她横陈的姿态,很有几分狎昵的怪异感。前景那片繁盛的花草,是否真的夹杂着大麻?——即使有,你也不知道大麻长什么样子。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呀!你总是幻想着,希望自己早生二十年。你大概会参加嬉皮公社,让头发披散到腰际,在大麻烟雾和迷幻摇滚里玄思证道(而你甚至连一支香烟都未尝吸过)。你一定会写出足以传世的好诗,甚至组一个自己的摇滚乐团(而你只会弹两三个蹩脚的吉他和弦)。运气好的话,你会亲眼看见披头士站在伦敦一幢楼房的屋顶,举办最后一场演唱会。他们披发当风、鼓琴而歌,大批路人流连仰观,道为之塞,引来警伯取缔,真是令人神往。那是在你出生前两年四个月零十二天发生的事。
来不及了。那个时代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结束,只留下这些五彩斑斓的唱片封面,以及纪录片里惊涛骇浪的片段。人们满街游行,拳头高高举起。画质粗粝、色彩半褪的影片里,有人倒在地上翻滚哭号,直升机在丛林上空盘旋,愤怒的群众抬着标语,向着镜头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各种旗帜、口号交织成一大片迷茫的风景,向来不及参加的你招手。
“生命从你的里面与外面流逝……”
life flows on within you and without you…
……
这天晚上你做了一个梦。
你在一个圆顶的大厅里,等待表演开场,一切对象都泛着洗涤过度的苍白,大厅因为太高,显得有些冷清。观众稀稀落落,迟迟不能坐定,主持人走上台,用过度激动的口气大声介绍乐队出场:“The Beatles!”你大声欢呼,没想到有生之年真的看到了披头士的演唱会,你流下了眼泪。约翰叼着香烟走到台前,抄起鼓棒,准备打鼓。鼓棒?那林哥怎么办?再仔细一看,你发现这几个家伙竟然是冒牌的!仅仅面孔长得像罢了!你悲愤已极,站起身,一面哭,一面大声用英文詈骂起来(你不知为什么英文顿时流畅无碍),周围的观众依旧默然望着舞台,看都不看你一眼。台上的冒牌保罗斜斜瞟了你一下,走到钢琴前,张口欲唱,双手却猛力往琴键摁压下去:《生命中的一天》最后的延长音!声音愈来愈响,大厅开始崩塌,瓦砾落下如骤雨,最后,整个画面慢慢碎裂,你的视界就像一帧中世纪古画一样朽坏殆尽,最后只剩一片漆黑,钢琴声还兀自回荡着。
你惊醒过来,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望着墙上的日历,想到时代就要改变了。这是属于你这一代的记忆与历史,世界不会再跟以前一样,约翰·列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佩珀军士》的唱片封套静静倚在一旁。你拿起它,凝视那一张一张的面孔。他们纷纷活动了起来,争着要对你说什么,可你什么也听不见。穿着军乐队制服的四名智者静静站在中央,与你对视。他们的表情神秘而安详,看起来既年轻,又古老。
(一九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