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这个周末推介的2020读书季内容,是新近面世的广东作家马拉的小说集《广州美人》,收入集子的同名短篇小说,也一并附上。以下文字,经作者本人授权。
文 | 马拉
我朋友圈的朋友都知道了,我又出了本新书。这年月,出本书特别不容易,我指的是出版社的编辑。尤其像给我这种作家,流量是谈不上的,能卖几本,那凭的全是实力(大概约等于厚脸皮吧)。编辑把书给出了,作为不畅销、难卖的作家,你不吆喝几声,那显得太没良心了。而且,你这还是小说集啊,毒药中的毒药,人见人怕的啊。
关于这本书,编辑写的推荐语是这样的:
“《广州美人》收录了11个短篇小说。这是一部书写理想主义者的现实生活的精彩文本,刻画出形形色色为了‘理想’奋不顾身的人们。他们似乎任性、执着,想到达属于自己的‘精神彼岸’,而通往彼岸的路,却是不可预知的。小说中的理想主义者们,显然不等同于塞万提斯笔下的理想主义者(堂吉诃德),但是他们之间明显又有着相仿的共通性,那就是对生活对理想对人性与审美的终极追求,这正是小说家心中所想要构建与描绘的让个体的追求与意志赖以存活的‘理想国’,他们的‘精神彼岸’。”
编辑的推荐语写得很好,我就不再写了。
《广州美人》,马拉 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20年出版

广州美人
作者:马拉
波比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对汤素文说,妈咪,美珍姐又谈恋爱了。汤素文从冰箱里拿了瓶益力多,递给波比说,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洗洗手准备吃饭。菜炒好了,摆在桌子上,三个菜,一个汤。家里的冰箱用了八年,是老式的冰箱,冷藏室过不了半个月要去一次冰,制冷效果越来越差。汤素文烦死了这台冰箱,每次去冰要花半个小时,手冷身热,她想买一台无霜冰箱。等王立凡回来,她要和他说一声。
天热,王立凡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夏天,王立凡喜欢喝点啤酒,冰的。汤素文给波比夹了块鱼说,你刚才说什么?波比嘟了嘟嘴说,我说你又不听,我不说了。你不说算了。汤素文转向王立凡说,冰箱估计不行了,前些天我在国美看了一款,无霜的,打特价只要两千多。王立凡说,那就买一个吧,用了这么多年,也该换了。波比看了看汤素文,又看了看王立凡,他以为他们会追问他的,他们没有,他有些失望。波比不甘心地吃了口饭,放下筷子说,妈咪,美珍姐又谈恋爱了。汤素文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新闻呢,原来是这个。
戚美珍住在汤素文家附近,隔着十几棵榕树。听隔壁阿姨说,美珍和张鹏分手了。听到这个消息,汤素文还有些惋惜。张鹏她见过几次,印象不错。有次,汤素文抱着一堆东西,手忙脚乱地从出租车下来,正好张鹏送美珍回来,他说,文姐,我帮你拿吧。这样的年轻人很少见了,有礼貌,谦逊。年轻人的事说不清楚,分手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只是美珍这么快又谈恋爱了,汤素文还是有点意外,美珍不像那种不讲究的女孩子。
妈咪,美珍姐谈恋爱了。波比重复了一次。汤素文说,知道了,美珍姐谈恋爱了,乖乖吃饭。吃完赶紧写作业,洗澡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你知道她和谁谈恋爱吗?波比按捺不住,不说出来,他会憋死的。嗯,和谁?汤素文漫不经心地问。我也不认识。汤素文又笑了笑,这孩子。波比吃了口菜,大眼睛望着汤素文和王立凡,神秘兮兮地说,是个黑人。王立凡拿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汤素文说,别瞎说,你是不是看错了?波比急了,我怎么会看错,黑乎乎的,和NBA里面很多人一样的。汤素文说,你在哪儿看到的?波比说,放学回来,我在路口玩球,看到美珍姐和黑人一起回来,他们亲嘴了。这事儿估计是真的了,汤素文相信波比不会撒谎,他从小是个诚实的孩子。
富宁街前后大约一公里,老派的粤式建筑,中间有一段骑楼。在广州,这样的街巷很少了。这几十年,广州变化太大,迅速地吞噬着古老的街巷。这条巷子还保留着老广州的气息,街坊们依然有串门的习惯。每天早上,他们去路边的小摊吃拉布粉或者粥、包点。戚美珍从小在这儿长大。等她长大了,这个城市变了。以前,老一辈是看不起外省人的,在他们的概念里,过了珠江,都是北方人。更可笑的是,海南在他们眼里也是北方。那些年,外省人到广州讨生活,他们被称为“捞佬”“捞仔”“捞妹”,总之是到广州捞世界的。那时,老广看不起他们,本地的女孩子很少和外省人谈恋爱,理由不用想也知道。现在情况不同了,戚美珍不少同学、同事都嫁给了外省人。富宁街嫁给外省人的姑娘也不是一个两个,不过,他们仍然住在广州。戚美珍没想过离开广州。
马克第一次送戚美珍回富宁街,戚美珍留了个心眼,她让马克把车停在远远的路口说,我到了,就这儿下,你早点回去。戚美珍朝马克摆了摆手,示意马克回去。等马克走了,戚美珍才慢慢往富宁街走。后来,马克知道戚美珍住在富宁街,再送戚美珍回来,戚美珍说,我到了。马克把手放在方向盘上说,珍,你住在富宁街,这儿离富宁街还有一公里,为什么不让我送你回去?戚美珍说,我想散散步。再说,往前走路窄,一会儿你不好出来。马克说,没问题的。戚美珍只好让马克把她送到富宁街路口,再往里面开,确实是不方便了。下车前,马克搂过戚美珍,亲了下她的嘴。
戚美珍看到了波比。
和张鹏分手是戚美珍的主意。认识张鹏三年,恋爱两年,他们过得波澜不惊。张鹏是福建人,中山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广州。如果记忆没错,他们是在朋友的饭局上认识的。张鹏要了她的电话,她随手给了。张鹏再次给她打电话,是在半个月后,戚美珍都快忘记他是谁了,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她正想拒绝,朋友接过电话说,过来吧,都等你呢。戚美珍想了想,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可以想象一下,张鹏和她的朋友一起吃饭,看到她朋友,张鹏想起了她,想让朋友约她出来。朋友故意不肯,说,你想约美珍自己打电话。他只好自己打了。戚美珍隐隐有点得意,过了这么久,他还记得她,说明自己还有点魅力。他对她有好感。戚美珍换了身衣服,去了。张鹏他们还在大排档喝酒。以前,广州到处都是这样的大排档,过了九十点,大排档坐满了人,桌上摆满各色的美食。广州真正的味道在大排档,酒楼的菜,看着不错,味道却远不如大排档浓烈天真。张鹏边上留了一个位置,戚美珍知道这个位置是留给她的。如果她刻意去找另一个位置,就显得矫情了,都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张鹏给戚美珍倒了杯酒说,你好,很久没见了。什么都没发生,吃完宵夜,张鹏要送戚美珍回去,戚美珍说,不用了,我打个车要不了几分钟。
再约戚美珍,自然了很多。他们两个去吃饭,看电影,逛二沙岛、沙面。在使馆区漂亮的咖啡馆吃戚美珍喜欢的芝士蛋糕,她喜欢红房子的法国牛角包。戚美珍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做完了情侣该做的事情。带张鹏回家是在半年后,她父母对张鹏印象还不错。他是独子,家虽然在县城,福建人会做生意,他父母生意做得不大,经济条件也还是不错的。再说说戚美珍,虽是广州土著,父母上了一辈子班,住的还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没什么产业,普普通通的小市民。戚美珍从广州一所三流大学毕业,上班好几年,还是个文员。她上班的公司不大,多是女孩子,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是广州人,其余的都是她们嘴里的北方人。公司虽小,勾心斗角一样不少,和她一起进公司的女孩子,有些做了经理,靠的什么,戚美珍知道。她有些不屑,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不值。钱很重要,尤其是在广州这样的城市,戚美珍不急,至少她不用买房子,赚的钱也够她花,父母那边不用她操心。张鹏对戚美珍父母说,他父母讲过了,如果要结婚,他们会帮忙在广州买个房子,不用他们操心。听到张鹏这么说,戚美珍父母看张鹏的眼色好了起来。时代过去了,什么南方北方,只要戚美珍能过好,还在他们身边就行了。
富宁街的街坊对这段恋情颇看好,见到张鹏和戚美珍一起回来,有时会和张鹏开玩笑,鹏仔,几时请我们喝喜酒啊?张鹏看看戚美珍,戚美珍低着头,害羞的样子。快了,快了。张鹏说,美珍今天点头,明天我请你们喝喜酒。街坊笑着对戚美珍说,阿珍,快点哦,鹏仔都等不及了。街坊说这些话,戚美珍不爱听,好像她结婚是为了请他们喝喜酒似的。张鹏的话,她听着更是不舒服,那么胜券在握,似乎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张鹏人不错,没什么坏习惯,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没什么能力,没什么背景,长得也一般,嫁给张鹏说不上委屈。谈恋爱两年,戚美珍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嫁给张鹏。平时,他们和其他的情侣一样,逛街、买东西、吵架、合好。每个周末,他们在张鹏租住的套房做爱,也不一定,有激情,平时也会过去。不过,戚美珍从不在张鹏那里过夜,她要回家。其实,戚美珍知道,即使她不回家,父母也不会怪她。在他们眼里,戚美珍和张鹏早就是一对儿了。
戚美珍不喜欢,她想逃离,这样的生活过于乏味,平淡。她能想象到她婚后的生活,平稳,安定,没有意外。她会生一个孩子,她或者他慢慢长大,读书,毕业,工作,结婚,生孩子。那时,她老了,她可能会给她或者他带孩子,然后,她死了,结束。这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她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张鹏一共给她说过三次“我爱你”,一次求爱,一次求欢,一次求和。戚美珍生日,情人节,圣诞节,情人们该过的节日,纪念日,张鹏都会和她一起过,给她送花,送礼物。这更像仪式或者说形式,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并不能证明他爱她。也许,在张鹏看来,戚美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对,合适,一定是这样,戚美珍想,但我觉得不合适。
和张鹏分手没有想象的那么费劲。听戚美珍说完,张鹏说,你想好了?戚美珍咬了咬嘴唇说,想好了。张鹏说,那好吧。说完,嬉皮笑脸地对戚美珍说,毕竟好了两年,打个分手炮纪念下。“分手炮”“打炮”,戚美珍心抖了一下,以前,张鹏不会这么对她说话。他想做爱了,他会对戚美珍说,老婆,想了,想要你。在一起两年,张鹏没有对她说过,老婆,来,打一炮。变得太快了,如此现实。戚美珍站起来,拎起包想走。张鹏从后面抱住她说,装什么逼,又不是没操过。他把戚美珍摔到床上,扯开她的衣服。戚美珍闭上眼睛,她不想看到那张扭曲、丑陋的脸。她选错了说分手的地方,她把人想得太美好。出门,戚美珍拿起手机想报警,又放弃了,她丢不起这个人。
走在富宁街上,戚美珍能感觉到街坊的眼光追随着她。这条街有三百年了,很多姑娘嫁到这条街,很多姑娘从这里嫁到别的地方。富宁街尾部,有一座牌坊,两边写着“玉洁冰清,千年不易;松贞柏操,万世流传”十六个字。据说,好些年前,大约是清朝道光年间,有个姑娘嫁到富宁街,嫁过来不久,丈夫死了,她从十六岁守寡到五十三岁。她用一生为富宁街换来了这座牌坊。戚美珍还小时,常到牌坊那里玩儿,也听母亲讲过这个故事,她摇摇头感叹,这是何必呢。
见戚美珍过来,汤素文热情地说,阿珍,回来了。戚美珍应了声,回来了。汤素文朝戚美珍身后看了看,似是意外地说,怎么没看到鹏仔?很久没看到他了。戚美珍把头扭过去,冷淡地说,他忙。汤素文提着菜篮子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礼貌,再忙也要经常来看看岳父岳母的。戚美珍脚步有点乱,她加快步伐说,文姐,我先走了。逃也似的回到家,戚美珍脸上有些烧,她有点恨自己,干嘛回答得这么模糊,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说,我和张鹏分手了。她想起了波比,那天,马克搂着她亲嘴,波比看见了。既然波比看见了,汤素文肯定会知道。汤素文知道了,富宁街全都会知道。这个死八婆,戚美珍骂了句。
马克,你以后不用送我回家了。再见到马克,戚美珍对马克说。宝贝儿,怎么了?马克搅着咖啡,他刚刚往咖啡里加了点牛奶。不太方便,有人会说闲话。戚美珍说。说这话时,戚美珍有些慌乱,她不知道马克能不能听明白她的话。南非离中国太遥远,戚美珍在初中课本里学习过南非,知道南非黄金储量丰富,别的知之甚少。和马克认识后她搜索过南非的资料,那也是一个抽象的南非,她无法想象出南非真正的样子。马克在大学教英语,他从小在英国接受教育。来中国前,他想象过中国,来中国之后,发现中国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喜欢中国的山水,中国的文化,毫无意外地喜欢中国姑娘。
认识马克之前,戚美珍对黑人印象不好。广州据说有几十万黑人,他们主要聚居在小北路一带,做服装、玩具、小家电生意。他们把中国生产的廉价商品源源不断地输送回他们物资奇缺的祖国,也因此发财了。很少本地姑娘会独自去小北路,特别是晚上,遇到骚扰几乎是毫不意外的事情。戚美珍去过几次小北路,她的运气还算不错,遇见她的黑人匆匆忙忙的,没人朝她吹口哨,拉扯她。可能黑人不喜欢她这个类型的女人吧,过于干瘦了,她看到的女黑人粗壮有力,有着肥硕的屁股。和马克恋爱后,戚美珍问过马克,为什么会喜欢她。马克说,宝贝,你有东方独特的美。戚美珍想,马克说的东方美,大概是孱弱,纤细的意思。
戚美珍不想别人知道她和马克恋爱,尤其是不想她父母知道,他们终究还是知道了。是不是全世界就我们不知道?她爸气呼呼地说,你说说,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戚美珍低着头,她能怎么想,她怎么想都是错的。她妈指着戚美珍鼻子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张鹏那么好的人你不要,你跑去找一个黑人,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这么大个广州你找不到男人了?张鹏,那么好的人,她知道张鹏对她做过什么吗?如果知道,她还会这么讲吗?不管怎样,你和那黑人分了,我们不同意你嫁给黑人,你也别带他回来丢人。她爸说,你要是坚持,你给我滚远些,我们宁可没你这个女儿,也见不得黑人进我家门。戚美珍没说话。她爸说,你别不吭声,好歹表个态。戚美珍小声说,马克挺好的。她爸拍了下桌子,气冲冲地回了房间。洗完澡,戚美珍准备睡了,她妈敲了敲门进来。戚美珍往里面挪了挪,她妈坐在床边,摸了摸戚美珍的头发说,我养了你二十多年,真舍不得。戚美珍往她妈身上蹭了蹭说,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她妈说,美珍,妈一直宠你,也任着你,这次,你听妈一次。戚美珍说,妈,黑人怎么了,黑人不也挺好的。她妈说,非洲那么远,我们想见你一次都难。再说了,谁知道他在非洲是干什么的?前段时间报纸还报了,上海有个姑娘嫁到非洲,男的说他是酋长的儿子,是贵族,是要继承酋长的位子的。结果怎么了,是个骗子。整天游手好闲,什么活儿都不干,还动不动打她。家里没钱了,还要女的去做小姐。那女的好不容易才跑到大使馆逃了回来,留了几个黑不拉几的孩子在非洲。妈,报纸报的都是特例,又不是都这样。马克从小在英国读书,是知识分子。戚美珍不满地说。国家动荡,知识分子有什么用?她妈不屑地说,大学里那些黑人,不都是留学生?回国之后,谁知道他们能干吗。她妈捏了下戚美珍的手说,我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女儿,可见不得她受苦。
和马克约会,戚美珍尽量选远离富宁街,远离公司的地方。她不觉得和黑人恋爱有什么丢人的,也不想惹麻烦,熟人多的地方,闲言碎语让她受不了。这不是个办法,将就着吧。两个人逛街,如果她不牵马克的手,还好一些。她牵着马克的手,总有些眼光瞟过来。这和她以前一样,以前在街上看到和黑人恋爱的中国姑娘,她也是有些不屑的,觉得这姑娘神经病。奇怪,看到白人姑娘和黑人恋爱,反倒觉得没什么,大约是非我族类,不关我事吧。接受马克,对戚美珍来说不难,她犹豫了一下,仅仅是一下。马克幽默,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英式教育让他颇有绅士风度。戚美珍喜欢马克在她耳边低语,I love you或者我爱你。马克第一次看到戚美珍到追到戚美珍,前后花了一个多月,不算快,也不算慢。马克修正了戚美珍对黑人的判断,黑人或者白人,只有个体的好坏,和族群皮肤没有关系。至于姑娘们中流传的黑人性事,过于夸张了。马克,和以前的男朋友并无二致。
富宁街还是以前的样子,树荫下是一间间的小店,或者住户。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各色的鸟叫。戚美珍在这条街上走了二十多年,她熟悉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再走在这条街上,戚美珍感觉有些复杂,她想,她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条街了,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知道。这些天,她回得越来越晚。即使没和马克约会,她宁愿呆在办公室熬到十点,十一点再回家。等她回到家,父母多半睡了。偶尔在客厅碰到戚美珍,她爸或者她妈淡淡说一句,回来了,早点睡吧。他们不能完全控制戚美珍,这个他们知道,即使他们一万个反对,也不能改变什么,最后的主意还得戚美珍自己拿,逼得太紧,效果可能相反。她妈和她说过,美珍,你别躲着我和你爸,早点回来。一个女孩子,回家这么晚不安全。没什么不安全的,这个时间的广州,灯火辉煌,到处都是人。
马克,我们走吧,去别的地方,深圳都好。戚美珍对马克说。马克说,为什么要去深圳,我很喜欢广州。该怎么告诉他,告诉他:和你在一起,我有压力,有人说我闲话,我想躲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如果马克再问,为什么会有压力?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因为你是个黑人。戚美珍说,我从小在广州,很少去别的城市,我想去别的城市看看。说完,戚美珍看着马克说,马克,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从非洲到欧洲到亚洲,我从未离开中国,甚至很少离开广东。你有的经验,我是没有的。马克笑了笑说,以后我们一起环游世界。戚美珍想了想,认真地说,马克,你会娶我吗?马克说,我愿意。又补充到,不过不是现在。戚美珍问,为什么?马克说,你要和我回到南非,我才能娶你。我父亲是酋长,我的婚姻必须获得他的许可。酋长,戚美珍想起了母亲给她讲的故事。酋长,酋长的孩子全来中国了。
要不要去南非,什么时候去南非?戚美珍心里没谱。她想象过那个遥远的国度,在那里,她唯一认识的人是马克,她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万里之外。即使她死了,他们也无法迅速赶到她身边和她告别。南非官方语言有英语,她会一些,满足日常生活问题不大。她该怎么和周围的人交流,她能和他们聊些什么,他们说英语还是荷兰语、文达语、科萨语或祖鲁语?戚美珍连南非总统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南非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名人,他们对中国的了解恐怕和她对南非的了解差不多。一想到这些,她有些恐惧。
放暑假了,马克对戚美珍说,宝贝,陪我回南非吧,我要带你见见我的家人。戚美珍说,我想想。如果她真想嫁给马克,迟早她得去南非。中国毕竟不是马克的母国,他要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回到家,戚美珍对父母说,我想去南非。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爸抽了根烟,她妈坐在椅子上,像一座雕像。像是很久一样,时间被拉得细长,紧。她爸说,你想好了?戚美珍点了点头,她妈眼泪掉了下来,用手背擦了擦。晚上,戚美珍她妈和她一起睡的,她抱着戚美珍,似乎她还是一个小孩子。也许在父母眼里,孩子是长不大的,即使他爱上了另一个人,肉体布满情欲,已不再需要父母。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们了。戚美珍她妈伤感地说。戚美珍没有马上给马克回话,她还没那么肯定。
马克住在二沙岛,广州著名的富人区。他租的房子可以看见珠江,离音乐厅很近,门口的草坪绿油油的。时常可以看见拍婚纱照的新人,女的总是穿着白色的婚纱。我什么时候可以穿上婚纱,谁会把戒指戴在我手上?戚美珍偶尔会想一下。马克房间是白色的欧式家具,简洁,大方。戚美珍喜欢马克煎的牛扒,鲜嫩,有浓郁而独特的香味。马克说,只有南非有这种香料,和牛扒简直绝配。房间是白色的,家具是白色的,戚美珍是黄色的,马克是黑色的。由于白,马克显得愈发的黑。黑人的黑也是有层次的,有些接近棕色,或者黑中带黄。马克是纯粹的黑,像一块活动的煤块儿。如果,戚美珍想,马克没那么黑,像乔丹那样就好了。戚美珍看过乔丹的海报,杂志上的图片,乔丹的黑是带着黄色的黑。和他的白人妻子在一起,他的黑也不刺眼。戚美珍和马克的合影,她很难看清马克的面孔。
你父亲真的是酋长吗?戚美珍拿着杯水,望着窗外,两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儿童在草地上追逐着气球。马克走到戚美珍边上,把手放在她的臀部。有关系吗?他的声调低缓,柔和。酋长是不是可以娶很多老婆?戚美珍转过身,望着马克说。我不会。没什么不会发生,不过这是不错的回答,作为情话。你父亲真的是酋长吗?戚美珍又问了一次。马克点了点头,在我们南非,原来有很多酋长,现在少了,只有几个部落王国的酋长得到国家的承认。你父亲是其中一个?最大的一个。你将来会继承他的位置吗?不一定,马克说,我不是家中长子,我还有三个哥哥。像真的一样,戚美珍暗想,她居然在和南非酋长的儿子谈恋爱。马克问戚美珍,宝贝,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回南非,正好暑假有时间。戚美珍说,我再想想。马克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她不能告诉马克她感到恐惧。窗外,天空是明亮的蓝色,让人心醉的颜色。你爱我吗?马克问。戚美珍搂过马克的腰,亲了他的嘴唇说,我爱你。她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庄重严肃,可我还没有想好。手机响了起来,虽然没有名字,那串号码是她熟悉的,她接过无数次那个电话,现在她不想接了。手机响了五遍,戚美珍没有接。马克说,怎么不接电话,这样很没有礼貌。接通电话,戚美珍说,你好。张鹏说,你在哪儿,我想见你。戚美珍说,对不起,我很忙。说完,把电话挂了,关机,她不想再听到手机响了。
从公司出来,戚美珍看到了一个人影,她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张鹏站在她面前说,好久不见了。戚美珍脸色冷漠地说,你想干吗?张鹏把手插在裤袋里说,不想干嘛,我们聊聊。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张鹏,结束了,你知道。张鹏笑了笑,我知道,聊聊天又不能代表什么。戚美珍往前走了两步说,我没时间。张鹏拉住戚美珍的手说,聊一会儿,要不了多久。戚美珍甩开张鹏的手,你想干吗,再这样我喊人了。张鹏说,你大概也不想天天看到我。戚美珍说,你这算是威胁?张鹏说,你说是就是吧,聊一会儿?
戚美珍挑了间热闹的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张鹏问,喝点什么?水。张鹏翻着点餐单说,我记得你喜欢蓝山的。点好东西,张鹏靠在椅子上,望着戚美珍说,你知道吗,你把我给毁了。戚美珍扭头望着窗外,懒得理他。张鹏喝了口咖啡说,我女朋友和我分手了。哦,对了,和你分手后,我又找了个女朋友,中学教师,我很喜欢她。戚美珍皱着眉头说,你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对不起,我没兴趣,也不想听你讲故事。张鹏居然笑了笑,放心,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想知道她为什么和我分手吗?戚美珍果断地说,不想,我对你的事情没兴趣。她想离开,不想再看到这张脸,那张脸上所有的器官都是她讨厌的,鼻子、眼睛、嘴唇、眉毛,每一个都是她讨厌的,甚至那脸上的表情,也让人厌恶。我还不知道你喜欢黑人,口味挺重的。张鹏突然说,他们是不是都有狐臭?戚美珍把杯子重重扣在桌上,咖啡从杯子里溅了出来。这他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管不着,可你碍着我了,因为你,她和我分手了。戚美珍骂了句,你他妈神经病!说完,站起来背着包走了。张鹏没有拉她,望着戚美珍的背影,他咬了咬牙,骂了句,婊子!
和张鹏分手后,戚美珍没有再和他联系,这并不表示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信息。他们有共同的朋友,知道张鹏找了女朋友,戚美珍没有一点失落或者说酸楚什么的,相反她觉得终于结束了,彻底摆脱了。张鹏刚说的这事,她是才知道,她想不到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戚美珍和马克恋爱,张鹏听说了,也没在意。都不是自己女朋友了,她爱找谁找谁,哪怕她找一条狗,又关他什么事,她喜欢就行了。张鹏很快有了新女友,在这个城市,找个女朋友又不是什么难事儿。麻烦在于,城市很大,朋友圈却很小。和张鹏出来几次,她听说张鹏的前女友找了个黑人,事情变得微妙起来。
两个人在一起,吵架总是难免的,吵得凶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有次,吵得厉害了,她脱口而出,张鹏,你别以为自己牛逼,你有什么好牛逼的,你要是牛逼,人家怎么宁愿跟个黑人,也不要你。话一说完,她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想收也收不回来。这话伤的不仅是张鹏,她连自己一块儿骂了。如果说戚美珍宁愿要黑人,也不要张鹏,能够证明张鹏是个垃圾。那她是什么?她是个捡垃圾的,也不是什么高级货色。张鹏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指着她,声音颤抖着说,你说什么?我说什么了?我说人家宁愿要黑人也不要你!她的嘴还是硬的。话音一落,张鹏一耳光扇在了她脸上。
吵完架,张鹏向她道歉。她也知道话说重了,两人好了。像是中毒了一样,以后只要一吵架,她总是能想起这事儿来,脑子里想的是,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和我吵架,你前女友宁愿跟个黑人也不要你。这个想法折磨着她,毫无道理,又无法克服,甚至她因此产生浓重的羞耻感。两人还是分手了。吃最后一顿饭时,张鹏说,我们这是怎么了?是啊,这是怎么了,一个和他们无关的人如此严重地干扰了他们的生活,这是他们没想到的。她用力地摇头说,张鹏,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也知道我这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住,你稍微对我不好,我就会那么想。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戚美珍像个幽灵,她的恋爱像一把刀子搁在他们中间,稍不小心便会碰到刀口,让他们鲜血淋淋。临走,她对张鹏说,对不起。张鹏拉了拉她的手说,保重。转过身,张鹏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是真的喜欢她。
去找戚美珍的念头是偶然产生的,他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和戚美珍在一起的两年,张鹏尽力了,戚美珍始终不冷不热,情侣间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却总像隔着点什么。他以为他可以平静地面对戚美珍,和她说说话,见到戚美珍,情绪依然脱离了控制,和分手前把戚美珍按到床上一样,他疯了。这个女人影响了他的生活,让他受到羞辱,他恨她。
每天下班,戚美珍像做贼一样,她不敢坐平时坐的电梯,即使坐也从来不到一楼。要么到负一负二,要么坐到二楼,走消防通道去别的出口。她还是被张鹏逮住过两次,她对张鹏说,张鹏,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张鹏说,我什么都不想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像一个噩梦,戚美珍想离开,摆脱这个噩梦,她只能辞职。马克买了两张去开普敦的机票,机票上印着他和戚美珍的名字。戚美珍对父母说,我买了去南非的机票。她妈眼睛红了,到底还是要走了。还有半个月才走,再说,八月底我就回来了。戚美珍对她妈说。戚美珍不再出门,她想陪陪爸妈。
富宁街还是那样,街坊们也还是那样。在街上遇到汤素文,戚美珍喊了声,文姐。汤素文转身停下来等戚美珍,阿珍啊,好久没看到你了。戚美珍说,前段时间忙,回家晚,也懒得出来。汤素文说,再忙也要多陪陪爸爸妈妈,孩子大了,老人寂寞得很。戚美珍看了看汤素文提着的塑料袋说,买这么多菜,家里来客人了?汤素文说,什么客人,家里一共三个人,懒得去买菜,一次买两天的,放冰箱里方便。家里冰箱换了,那些老古董真是用不得。戚美珍说,我帮你拿吧。汤素文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几个菜,没多少斤两。说完,望着戚美珍说,阿珍,你今年也二十五六了吧?戚美珍说,可不是,眼看成老姑娘了。汤素文说,女孩子,还是早点嫁人好,我像你那么大,波比都两岁了。你和张鹏什么时候把婚礼给办了,也让你爸妈放心。戚美珍笑了笑,我和张鹏分手了。汤素文像是惊讶一样说,你们分手了?可惜了,张鹏多好的孩子。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说,我前两天还在巷口看到张鹏了,开车来的。我问他怎么不进来,他说,不进了,等你出来。也不晓得他今天来了没有,听士多店陈伯说,他每天都来的。戚美珍说,他爱等他等,反正我是不会跟他的。汤素文笑眯眯地看着戚美珍说,肯定是有新男朋友了,是不是?戚美珍说,嗯,过些天我可能要出去了。汤素文用手点着戚美珍说,你看你看,快结婚了还不把男朋友带回来给我们看看,神神秘秘的。戚美珍说,我怕他吓着你们。汤素文说,不都是个人,还能吓着我们。戚美珍停下,站定,望着汤素文说,他是黑人,南非的。汤素文大概没想到戚美珍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她说,黑人白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懂得疼女人,对女人好,顾家就好了。戚美珍说,他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汤素文讪讪地说,那就好。
和汤素文聊完天,戚美珍轻松了很多。要不了一会儿,整个富宁街的人都会知道,戚美珍要嫁给南非黑人,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她沿着富宁街慢慢散步,远处小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天空似乎有鸽子在飞翔。富宁街的地板铺的青石,磨得光滑透亮,她还记得五岁时摔过一跤,额头摔破了,流了很多血,好了后留了一道淡淡的疤痕。戚美珍摸了摸,它还在那里,比别的地方硬。走到巷口,她向四周看了看,张鹏的车停在巷口。戚美珍走过去,张鹏在里面打瞌睡。戚美珍敲了敲车窗,张鹏摇下车窗说,进来吧。戚美珍笑了笑说,不了,就这么说吧。张鹏说,也没什么想说的。戚美珍说,你要是当间谍,肯定是个差劲的间谍,等人都能等睡着了。张鹏也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来了?戚美珍说,真是奇怪,你不是一直等我来吗?张鹏挠了挠脑勺说,好像是等你来,我已经习惯见不着你了,你又来了。戚美珍说,以后别等了,我要走了。张鹏说,听说了,去南非。戚美珍说,嗯。张鹏说,哪天?我送你去机场。戚美珍笑了起来说,你等我这么多天,就为了告诉我想送我去机场?张鹏说,很奇怪吗?戚美珍说,也不奇怪,你这算是送我最后一程。她把日期告诉了张鹏,约好在巷口见。
戚美珍告诉马克,她自己去机场,不用来接。收拾好行李,戚美珍父母送她到门口坐车。戚美珍要去南非的消息,富宁街的人都知道了,一群人跟在戚美珍后面,戚美珍要嫁的男人是南非酋长的儿子,这个消息让他们感受复杂。他们对戚美珍说,阿珍,南非金子多,回来记得给我们带手信啊。另一个接着说,那还用说,阿珍嫁的是酋长,家里的椅子怕都是金子打的,哪还在乎几个金首饰。大家都在笑,戚美珍也跟着笑。走到巷口,他们看到了张鹏,张鹏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玫瑰,穿得整整齐齐,一伙人都愣住了。戚美珍笑了笑说,他来送我的。张鹏把花送给戚美珍,帮戚美珍把行李搬上车,等戚美珍和父母告完别,他拉开了车门。透过人群的缝隙,戚美珍看到了波比,他站在路边拍皮球,一下,两下,三下。
车快速地驰向机场,戚美珍的手紧紧地抓住车门拉手,闭上了眼睛。如果这一刻,车飞了起来,狠狠撞向路边的护栏,那也是她自找的。张鹏不这么想,他只想快点到机场,把这个对他来说充满羞耻的女人快速送到机场,送到另一个国家。他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