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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薪火的记忆

文/ 鹏喜

五一假期回归小院,执斧出后院,进山林,寻仆倒枯杉树,砍伐枝桠、树蔸,扛树干回院落,垛成井字型,够烧一年矣。

余居小院以来,每年爬山砍柴一次,迄今反复八九年。汗涔涔打量柴垛,忽然联想网上奇谈怪论,有极端悲观者,奉劝进城之白领,务必保留故乡老宅、田地为后路,以防薪尽火灭。余不禁抚掌察看满手血泡,思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原本意思。

小院有土灶、煤炉,使用率并不高,逢年过节或有贵客佳宾,才烧灶生炉,升腾袅袅炊烟。平日里炉灶只当院落一道景观。前年又网购了火盆,方便挪移,可随时随地架吊锅,亦可变天时搁屋檐下继续露天烧烤。

电气时代不弃烟火,余难免遭人奚落不合时宜。余自知不仅仅是怀旧,亦不尽然是对原生态朴素生活之向往……

玩火乃孩童天性。余命运乖蹇,幼年恰逢大饥馑,乡村饿殍遍野。余虽生在城市,但凡串烧蚂蚱、釜煮鸟蛋、泥烧麻雀的滋味都曾品尝。不过如今回味反思,当年那群打野食顽童中,不乏家境优渥而并非饥肠辘辘孩童之身影。何也?无非火中取栗之诱惑刺激。

彼时余居城郊陋巷,户户厅堂即厨房,倚门后墙角筑煤炉台,台面正中为炉膛,两侧置炊具及砧板。煤炉烧煤球,凭煤票购买。家大口阔者不够烧,便将煤炉当柴灶,烧柴为炊。柴禾也凭柴票供应,勉强够每日生炉子点燃煤球的耗费,各户便挖空心思谋薪柴。刨木花是上佳引火柴,锯末木屑等而下之。抢传单是最容易得手的代用薪柴,飞机隔三差五飞临陋巷上空,盘旋着撒传单,花花绿绿的传单如天女散花。各户男女老幼倾巢出动,眼疾手快抢拾一摞摞传单,卷成柴把,堆在炉前备用。有人始作俑,在长竿一端绑铁钩,钩住行道树上的枯枝拽落当柴烧,众效仿,只几日便钩尽树上枯枝。始作俑者将铁钩改为弯刀,趁夜色掩护钩青树枝,事情败露被警察拘走。

余一小学同窗,其母供职国营菜场,岗位乃肉案售卖员。猪肉凭肉票供给,最紧缺时每户每月仅限半斤。各户买肉一律要肥膘锻油,以弥补凭油票买回的食用油之不足。同窗其母之同事,秤肉故意短秤,秤时秤杆下垂,缺约几钱不到一两份量,那人不待不悦顾客声张,麻烦补刀割一砣槽头肉掷进秤盘,再秤时秤杆高翘,且槽头肉都是肥膘,顾客满意而去。但槽头肉价格稍低,此人暗赚差价贪污。据云他家煤票都荒废了,他托人开后门高价买煤钢厂的无烟焦煤为炊。东窗事发被判刑后,同事之间相互检查揭发,查出同窗之母以蓝布长工装夹层暗藏肉案肉皮肉屑,带回家锻油吃不完,便撒在炉火中烧,长年累月,节省了不少煤球和柴禾。街坊闻之,莫不惊诧。

此乃师法古人。据《养生主》记载,庄子曰:“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指通脂,古人发明蜡烛之前,以脂肪裹薪,用于照明,亦用于取热为炊。估计同窗之母没读过《养生主》,但脂肪能燃且经烧、熬火,这是常识,街坊焉不知?他们惊讶的是烧油为薪的奢侈。

同窗之母被处分,减薪调岗为清洁工。她每日清扫菜场垃圾时,将烂菜梗枯菜叶拣回家,当饲料养了一只下蛋鸡。同窗每周可分得一枚鸡蛋,生的。其母为节省煤柴少生炉子,嘱其子女去求同窗们的家长,借同窗家的汤罐煮蛋。

汤罐,铸铁烧水罐,有铁盖,置煤炉炉膛左右,砌埋入台面下,借炉膛火温加热罐中水。因仅一侧受热且煤炉生火时长有限,加之不断舀热兑冷,汤罐水温最高时不过五六十度而已。

余家住在巷头校门口,同窗上学便提前来余家,借汤罐温吞水,将一枚鸡蛋煮得半熟。第一次烹蛋,他客气地表示愿与余分享,但剥蛋壳时,未熟的蛋黄汁淌满他的手指。再次煮蛋他有了经验,小心翼翼将蛋壳敲开一个小洞,独自吮食。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岂不闻柴米油盐酱醋茶,以柴为首。纵然有米,巧妇亦难为无柴之炊矣。

每每忆及少年时代薪火难以为继的窘境,总是唏嘘。

知青岁月,余更领略了薪火的沉重份量。

上世纪七十年代,余下放湖北省监利县白螺公社。公社最贫困的一个大队,壮劳力出工一整天所记工分的分值为人民币九分钱。比薪水更微薄的是薪火。监利濒临长江,监南与湖南城陵矶隔江相望,据云两岸历史上是浑然一体的八百里洞庭沼泽。这里原本是荆江分洪区,大跃进年代围湖造田,大小垸子星罗棋布。自然村落称“台”,意即人工筑垒的高地。因一马平川,树木稀少,社员的薪柴全赖生产队一年两次分配的早晚稻稻草和一点点棉梗。棉梗是上等柴禾,各户存入室内,待过年才舍得烧。平日只烧稻草,稻草不经烧,不够一日三餐为炊。各户老妪老叟便执特制竹耙,佝偻着腰于田埂、小径耙寸余长野草,搂进背篓,驮回家晒干,包裹在稻草里扎成草把,以便薪草稍耐火经烧。但凡天晴,阡陌上手足胼胝的搂草人与牛马为伍,成为田野一道风景。

余所居知青点,泥坯砌的房屋,门窗和床架所用木料,皆取自棺材。棺木系二次挖掘。据老农回忆,成立公社之初,号召各队平坟造田,掘出棺木深埋,口号云:不让死人与活人争地。七十年代初,填平所有湖塘造田,断了社员以湖塘芦苇补充薪火的柴路,便再挖出深埋的棺木当木柴,口号云:不让死人与活人争柴。二次挖掘的棺木拆解后,由各生产队按户分配。其中有大户人家之桐柏寿木耐腐,便加工成木方木板当建材。边角余料和刨花乃上等引火柴,分配给肩负改天挨地夺丰收重担的大队干部。

县上领导关心社员缺薪疾苦,组织又红又专人才攻关,决心一劳永逸攻克薪柴资源匮乏难关。红色专家不负使命,提出以沼气取代薪柴方案。领导雷厉风行,选出某社某队为试点队,全队每户建沼气池,改柴灶为沼气灶,所需水泥和灶具由公社统一调拨免费发放,限期完成沼气革命。试点队督促各户日夜施工挖池沤肥,技术员登门指导接管通气点火,大功告成。捷报上传后,某日各级领导浩浩荡荡开进试点队视察。余有幸以县知青办公室知青代表身份随行参观。

视察前夜,大小队干部已紧急通知各户:连夜清除灶房柴草,以砖石封闭灶门,以锅盖覆盖灶膛台面,再置盆瓢碗罐于锅盖。明晨听广播统一开启沼气灶点火,坐铁锅或陶壶烧水。翌日,在喇叭播放的凯旋乐曲中,余随视察领导进了一户,但见那沼气灶只是在原有灶面上凿开一碗沿大圆孔,那一柱沼气火苗,只比拇指粗的蜡烛火苗略大,火焰昏黄,上气不接下气地燃跳着。户主按事先演练端起半锅连汽泡都没冒一个的温吞水,让视察领导以手掌贴近火苗一试,果然火温炙手!领导便击掌赞许,众跟随鼓掌。掌声中领导结束视察离去。

余当时好奇,这如豆火苗,猴年马月才能烧开一锅水?余亦紧随邻社一干部,看他揭开沼气池盖板一探究竟,但见那一米见方的沼气池里,只浅浅有一层鸡粪和户主从自家旱厕舀来的人粪尿,能发酵出几缕沼气?如果各户能养一两头猪猡,估计“沼气革命”或可实现。猪们憨吃傻胀猛屙,猪粪可填满沼气池。惜是普通社员的猪圈早已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论集体,一个生产队甚至一个大队都穷得没一个猪圈。

当地方言,谓蒙骗、糊弄他人为“日哄”,余毕竟是从村台调到县城的,曾与贫下中农在灶房大锅里“打成一片”,余猜到,“日哄”走了视察领导的当晚,社员们就会把沼气池里那一点鸡粪、人粪尿混合物宝贝,舀到自家巴掌大的一点自留地里。

比沼气池更高明的是煤油炉,由知识青年从城里带到农村的洋玩意儿。余最早听说煤油炉,是高中听老师讲课时无意提及的,道是上海一对年轻夫妇,早起点燃煤油炉,将前夜剩饭煮成泡饭吃了去上班,余听了感觉新奇而羡慕。下放一年后年关返城,亲眼见识了煤油炉,才知那不过是个大一圈的马灯底座,有十个灯芯而已。各种款式的煤油炉,都是工人阶级以工厂薄铁皮边角余料干私活敲打的杰作。炉子不贵煤油贵,而且凭煤油票供应。知青们便把轻巧的煤油炉携至农村,偷窃随处可得手的手扶拖拉机柴油,代替煤油开小灶。大小队干部的惩治手段是没收煤油炉,据为己有。柴油浓稠,燃烧时黑烟弥漫。乌烟瘴气煤油炉都成了泥腿干部们的公款薪火消费。

(以上内容选自公号“梓山湖书院”,获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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