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英韬先生二三事

文/ 张文斌

接客小城火车站

那些年,我也参加过接待各级记者的活动。一个地方报纸的记者下基层采访,都要先给各级部门打招呼,然后派人派专车接送,好吃好喝自然不用说,生怕有招待不周。省里媒体来的记者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人民日报》的记者,好像还没有来过安陆。

身为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讽刺与幽默》主编的英韬先生,起码是高级记者,论行政级别,怎么也不止县级。怎么接待他,我们确实犯了难。

没想到,英先生在信中特地嘱咐,不让我们到武汉去接他,坚持要自己从北京乘火车到武昌,然后转车到安陆。

尽管这样,在安陆火车站怎么接到英先生,又成了我们的问题。虽然我和英先生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但从未见过面,连他的照片也没看过,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再者,英先生从老远的北京来,在车站还是我们头一次见面,这见面的方式可得掂量掂量。

大家经过商量,决定把英先生的一张漫画像放大,贴在一块木板上,到时在车站高高举起,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接人,到时英先生一定看得见。英先生是大漫画家,对这样的见面方式应该不反感。

可接站怎么也得有台车吧,让先生出了车站步行到宾馆,虽然只有10多分钟的路,还是太说不过去。一位漫友自告奋勇地找朋友,借了一辆北京212吉普车。

1989年4月1日上午,是英先生到安陆来的日子,我们一群人穿戴整齐,乘借来的吉普车,早早来到安陆火车站。火车晚点几分钟进站,按照分工,我们在车头、车尾、出站口和有通道的地方都派人守着。其他人的目光急切地在下车的人群中搜寻,寻找一位素不相识却极想见到的客人。

不大的安陆火车站,人不多却有点乱,但我们正处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状态,还带有一点惶恐。随着涌动的人群从各个车厢出来,大家把目光聚在一位老者身上。

他身穿浅灰白色夹克、内穿深棕色毛衣,手提蓝色帆布包、戴一副宽黑边眼镜,头发花白。尽管衣着不光鲜,装束也寻常,但从他身上透出一种文雅、一种风度。

我们几乎同时认定,这就是我们要接的客人,便都不约而同地围了过去。面对我们的目光,先生认定是接他的人,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微笑且干脆地说道:“我是英韬。”

英韬, 《清一色》

大家纷纷上前自报姓名并和英先生握手。来自京城的漫画大家和一群基层的漫画爱好者,就这样见面了。

英先生没有来之前,大家天天盼,日日念,终于盼到京城来的漫画大家,我们不安起来,安陆接待条件差,不能同北京相比,这里的吃住英先生习惯吗?大家都是漫画新手,该拿些什么样的作品见先生呢?

见面几分钟,就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了。英先生幽默、风趣的谈吐,很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初次见面,居然一点隔阂都没有。

我们上了车,在车上提出请他下榻当地最好的安陆宾馆,然后正儿八经地为他开个欢迎宴会,请有关领导作陪。英先生马上拒绝了,说只要住的地方卫生、安静点就行。我们连忙说,那就住五七棉纺厂招待所,那儿很安静。英先生说行,至于吃饭,英先生更干脆地说:“随便。”那神态,有“总不会让我饿着”的意思,让我们感到亲切而随和。

只为一张卧铺票

时间过得很快,离英先生回北京的日子不远了。我想,怎么样也不能让先生坐火车硬座回北京,一定要想办法弄一张火车的卧铺票。

那时,火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武昌到北京需要行车一天一夜。不少的车次因严重超员,车上的乘客常为了一个座位或者一片空地而争抢,不要说卧铺票,就连一张站票都难求。

我提前托熟人找关系,想尽办法想弄一张卧铺票,结果,回复都是没办法。万般无奈,我决定亲自往武昌车站跑一趟。把英先生当天在安陆的活动安排好以后,我拿上英先生的记者证,在文化馆开了一张证明,再带上自己的身份证,天没亮就坐班车赶到武汉。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算是排上一天的队,能拿到一张卧铺票也值得。

走进武昌南站的售票大厅,只见人头攒动,几十个售票窗口,每一个窗口前都排有一条长队,前挤后拥。虽然只是四月上旬,大厅门窗全开,挑高的屋顶上风扇旋转,人群里散发的汗味和热气还是充满大厅,不断进来的人,又将大厅外经太阳暴晒过的热气裹携进来,蒸腾发酵。望着不停地挤来挪去的人群,我傻眼了。如果这样排队,估计排两天队也没用,更何况每天发售的卧铺票只有那么有限的几张。

眼看到中午了,怎么办?无助之际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找站长”。在候车大厅里,我逢穿制服的人就问,问了一圈人,都不知道站长在哪儿。是呀,谁知道站长在哪儿?于是,我改口询问车站办公室怎么走。一次又一次地拦住车站工作人员,重复着同样一个问题。终于,一位年纪稍大的穿制服的男子给我指了指一扇门。当时,也记不住别人指点的迷宫般的线路,只是双手举起手里所有的证件,直接从剪票口挤进站内,撒开腿就往办公室方向跑,这一跑不要紧,引来好几个车站工作人员在后面追。

就这样,我边跑边解释,满头大汗地到达了写着“站长办公室”的房间。推开门,看到房内有几个人,或站或坐,我喊了声:“站长,我有事请求解决。”

一位身穿制服,留着短发,微胖的中年女士, 扭过头看着我,我估计她就是站长。

我发现这是位慈眉善目的女士,还带着微笑,估计是位好说话的人,就递上了英先生的记者证、文化馆的证明和我的身份证。

可能是英先生的人民日报社记者证起了作用,也许是我这个购票的方法特别,再不就是我这副显得老实的面孔加上满头大汗,总之是感动了女站长。她边听我说,边倒了杯水给我。随后在桌上拿过一叠便笺,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扯下来,依然带着笑递给我。我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请11号窗口给来人办理到北京卧铺票一张。”

我忙不迭向女站长道谢,心里像喝了凉水般痛快。出了站长办公室,直奔售票大厅11号窗口排了队。这时我心情大好,觉得车站内的一切都让人感到舒适。排队约一个小时,终于轮到我,我把站长写的条子和钞票一起递进去,售票员略看了看纸条,点几下钞票,“啪啪”几声轻响后,递给我一张卧铺票。

拿到这张小小的硬纸片,我像捧着块宝贝似的,生怕掉到地上不见了,看了又看,再放进口袋里,又从口袋外面摸了一下,确认车票在内面。

此时我发现肚子有点饿,这才想起从早晨5点钟到现在,我已经11个小时没有喝水吃饭,就在车站一个面摊上吃了碗面,满心高兴地打道回府。

《山乡春早》初获奖

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是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县级市。江汉平原和大洪山在这里交汇,地理环境独特,有山有水,这个被称为安全陆地的地方民风很淳朴。

1977年8月,不到16岁已高中毕业的我,怀着对乡村好奇的心理,主动要求告别母校和家人,汇入了“上山下乡”的知青洪流,在安陆白兆山和涢水之间的棠棣公社联合渔场知青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几十个知青在这里跟农民学习种地种菜、养鱼捕鱼。农闲渔休时,每个知青每天要捡120斤牛屎,以备冬天养鱼。

那时,牛是农民的主要劳动力,牛屎是农田的基本肥料,能留给我们捡的很少,要想完成任务,唯一的方法是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尽可能走远些,去别的知青到不了的地方。往往捡满一担牛屎,走完十几里地回知青点时,便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然后一阵好睡。

也许是累了才体会到躺在床上的舒服,或者是完成当天任务,挣得到了10工分后获得的的轻松,当我睡足了醒来时,突然发现窗外山清水秀,田平如镜,一群农民在绿毯般的草地上忙碌着,风光异常地迷人。

于是拿起久违的画笔来。此时的眼中,一块石头、一棵小草、一缕清风都是有感情的。有了画笔,一个人的寂寞、一个人的激情、一个人的忧愁感伤,都可以通过描绘身边的山山水水去表达,人与自然的天性契合让人的精神得以回归。

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划着船去检查渔网。

清晨,太阳刚露头,把一库清泉水唤醒,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小船像行在蓝天上一样。如果你在雨后初晴来到水库边,很可能会看见一幅“泼墨山水画”;如果你在初秋的清晨登白兆山,荡荡悠悠的轻雾肯定会让你流连忘返;如果你从水库溯源而上,脚下踩过石头发出的声响,仿佛踩着千年的瓷片……

这些当年知青生活中美好的场景,成为我当时能在农村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撑,久久不能从记忆中抹去。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种绘画语言来表达这种情感。

能不能用诗和漫画结合来表达这种挥之不去的记忆呢? 

当这种念头闪现时,我感觉自己积压已久的情感找到了出处,于是一组《山乡春早》漫画作品随着心情而被创作出来。为了更好地表现这种情感,我用尝试中国传统水墨来表现。当时,画了一稿又一稿,然后挑了最满意的一组寄给了英先生。

作品很快见报了。让人惊喜的是,发在1992年6月5日《讽刺与幽默》的4版头条上。

张文斌 ,《山乡春早》

1992年12月19日,我收了《讽刺与幽默》编辑部寄来的一封信。

张文斌同志:

新年好!

您的大作《山乡春早》已被评为1992年度优秀作品,特向您致贺。

请务必在一月底之前,将您的照片、简历、签名(横排)寄到编辑部,以便发表。

年内,本刊将组织学术座谈会,邀请优秀作品作者参加并颁发纪念品,待日期、地点确定后再另行通知。

请将获奖作品按展出规格精心加工复制一幅,将来带到座谈会上,及日后出版、展出之用。

祝您在新的一年里,创作出更多高水平的漫画作品!

谢谢!

《讽刺与幽默》编辑部

宜昌承办漫画会

1994年初,《讽刺与幽默》编辑部决定,1994年的漫画年会在湖北宜昌召开,英韬先生邀请我为会议特邀代表,并负责整个会议的筹备工作。

这一下,令我想了许多。在安陆办会,我是安陆人,认真办事责无旁贷,可在宜昌办会,那儿的能人多的是,北京也有人,武汉也有不少漫画界的人,怎么独独要我这个不是宜昌人的张文斌去办。

但先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外表加内心的憨厚,办事一丝不苟,让英先生放心。

接到任务后我既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对于我将又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忧虑的是,那时候的我没有去过宜昌,对这个城市还很陌生,如何做好这次会务工作,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加上通信不方便,压力很大,怕做不好会务工作,辜负了英先生的期望。怎么办?当时暗暗下决心,再难,也要把英先生交办的事做好。

与英韬先生在宜昌漫画年会上合影

我首先找来宜昌市地图,试图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个初步了解,然后查阅资料、找宜昌的朋友介绍那里的情况。最后把所掌握的情况,按会议的要求进行梳理,提出一个初步方案提供给英先生,请他审定。英先生很快就回信了,基本上同意我提出的方案,并对会议的议程,代表的接站及生活细节,提出了具体要求。

直到这时候,我才打开文化馆上锁的电话,按英先生的要求,同宜昌有关方面进行了沟通。几经联系商量,会议地点定在宜昌市沿江大道38号三峡宾馆,时间为3月24日至30日。

但进入3月份以后,宜昌的天像破了一样,雨下个不停。天气预报说三峡地区3月份将处在雨季,这可急坏了我,怎么办?英先生风趣地说:“雨中的三峡更有诗情画意。”

3月23日,我拿着《讽刺与幽默》给我的委托书,提前来到了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按着英先生的要求,我和负责接待的宾馆业务经理进行了对接,把代表的房间、会场、生活及交通等事情作了安排,等着会议代表们的到来。

晚上零点前,我带着车赶到宜昌火车站接英先生一行。宜昌是旅游城市,又是游客到三峡的必经地,尽管是深夜,丝毫不影响游客们的热情,车站广场上挤满了旅行团队,人海中想找到要接的人,会费很大的劲。从北京来的火车,整整晚点30分钟才到站。此时,焦急的旅客拼命往前挤。我事前准备的接站牌根本派不上用场,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流一浪又一浪地朝前涌。正在着急时,隐隐约约听到英先生的声音:“找张文斌。”声音像GPS一样定了位,我从人缝中循着声音挤过去,终于接到了英先生。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先生的老伴一同来到了宜昌。师母见到我后高兴地说:“文斌,一路要你多多关照。”

到了三峡宾馆,英先生顾不上休息,让我把会议准备情况作了汇报。按照英先生的要求,我和宾馆工作人员,把第二天会议的会场重新检查一遍,确定无误后才休息。

所幸的是,天公似乎知晓我们的一番心意,会议开幕的那天清晨,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得江边的青山如画,照得江城宜昌五彩缤纷!

多彩风光峡江游

一天的会议后,接着就是去长江三峡采风。傍晚代表们登上去三峡的客船。这次会议北方的代表比较多,有夏清泉、徐鹏飞、蒋谷峰、庄锡龙、汪家铭、魏铁、李滨声、杨玲和张爱学等。由于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坐江轮,船行至巫峡,幽深的两岸山峰连绵不断,秀丽多姿,船行峰转,刚才还见前方大山挡道,转眼却是江水滚滚向前,大有“船到山前必有江”之感。大家被美丽的峡江所吸引,不约而同地相聚在客船的甲板上,望着从身边慢慢退去的三峡夜景,大家兴奋不已,或唱、或跳、或表演魔术等,纷纷亮出各自的绝活,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有说有笑,高潮不断,久久不愿散去。

会议要求大家在采风期间,交3幅以上随感漫画。

以前只是在报刊上见到漫画家们的作品,这次却有机会全程近距离地感受他们的创作。

船驶入三峡坝区已是深夜,工地上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魏铁先生有了第一幅作品《日以继夜》。

夏清泉先生在爬山时,脚上的袜子老往鞋尖上跑,成为笑话。这一细节马上被李滨声先生抓住了,用他特有的表现方法,画了幅《疑是内穿健美裤》。

在巴东神农溪漂流时,由于水的落差大,当船顺水而下时,水急似箭,船去若飞,惊与险同在,一船人的生命全掌握在操桨船工的手中。一把普普通通的船桨在英先生的笔下,变成了劈波斩浪的大刀,令人叫绝。

徐鹏飞先生的视觉,则是关注环境保护。当他看到有的游客随意往长江扔垃圾时,觉得应该用画笔警醒这些不良习惯,于是有了美丽的长江上漂满垃圾的画面,名为《长江奉献给游客的是美景,游客回赠给长江的是……》,并且题目不说完,留下空间让读者去思考。

庄锡龙先生的速写漫画、蒋谷峰和汪家铭两位先生画的《三峡游记》、夏清泉先生画的《三峡畅想曲》等,匠心独具,各展所长,三峡在艺术家们的笔下与心中飞舞,变成了一幅幅令人回味的作品。

看着漫画家们一幅幅的佳作问世,我心里没底了,画什么呢?英先生看出了我的心事,让我多看,留意细节,画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

英韬,《健康废人》

到了小三峡,做小生意的人很多,旅游给这些靠山里几亩薄地生活的农民带来了希望,家乡不起眼的土特产成了国内外游客的心爱,很多一辈子没有出过山的人,如今包里有了美元、日元、英镑等外币。这不是一幅很好的画吗?我把想法讲给英先生听,得到英先生的肯定。于是有了第一幅、第二幅。

三峡采风,让我近距离感受了漫画大家们的创作过程,感受他们的为人和社会责任感。我敬佩漫画家们的绘画功底,敬佩漫画家们娴熟的绘画技巧和广泛涉猎的艺术修养,更敬佩的是漫画家们的精神境界和思想品德,也更深刻体会到英先生说的“成一个好漫画家不容易”这句话。

宜昌漫画年会结束不久,我收到了英先生寄来的照片和信:

文斌同志:

您好!每想起宜昌之行,就为您给予的协助而高兴,宜昌年会是顺利的,可以说完全按预定计划圆满完成。

老伴儿随行,一路上承蒙关照,非常感谢!在她拍摄的照片中,有关于您的,特附信寄上留作纪念。

漫写三峡已经发表,从中获得启发,今后每年都可以在开会的地方,画一组画,估计当地也会高兴,也显得年会的专业性。

五一节已经过了,就要进入夏季,湖北该热起来了。

请代问各位同志们好!

英韬 1994.5

(原创内容由作者提供并授权)

附:读者评论

张文斌这篇文章,写活了过去的那些往事,写活了英韬和他自己,也写活了那个远去的年代。

在这里,漫画已经不重要,漫画只算作一个叙事的载体。在他所记叙二三事里,给人印象深刻的是购买火车卧铺票。它能唤起我们共同的记忆。那个年代,铁路客运异常艰难而紧张,一票难求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困境,别说卧铺票难购,就是坐票甚至站票也不容易买到。想想当年,本人大年初二由四川资阳回武汉,是被人从车窗硬生生地塞进去的,整整站了38个小时,未敢吃喝,厕所里都挤满了人。他所记叙的那个女站长,真让人敬佩不已,二话不说,非常爽快地批了买票条子,解决了他的购票难题。

在今天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别说收取好处费,至少也得盘问半天吧。仅此一件事,也仅此一人,把武汉女人的干练、爽直、热情、大度全都展示出来。如果今天这个社会,有更多这样的女站长,是否意味着这个社会将会变得更加干净、高效而完美呢?

张文斌老师的这篇大作和去年11月份本刊发表萧继石老师的《小镇岁月》都是写上个世纪70-90年代初湖北基层青年画家的成长历程,言辞朴素,清新自然,情真意切,在貌似平淡中打动人心,令人回味悠长,口有余甘。非常好[强][强][强]谢谢两位作者老师,谢谢《丛刊》[抱拳][抱拳][抱拳]

邻家大叔方成

方成(1918-2018)自画像

文/ 萧继石

第一次见方成,记得是在1985年10月4日下午,他应邀到华中工学院(现名为华中科技大学)新闻系来讲漫画。听说方成来,大家都特别期待一睹这位漫画大师的风采。我这个痴迷于画画的人,对于他发表的作品印象特别深刻。对于他即将和我们面对面,真是喜不自胜。

想像中,他一定和相声演员一样,让人见面便觉好笑。见面之后,始知在意料之外。那天,他着一身笔挺的银灰色西服,站在人群中,比一般人个子高,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目光平静而自信,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红光满面,看上去,有他们那个时代出身的人特有的那种气质,或者说中央机关报人的正统,三十年代上海滩知识分子的那种遗韵,还有些绅士风度等等诸种混合的味道吧。因而,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虽然过去了快三十年,仍然比较清晰,还包括那个下午他讲的内容以及我们互动的细节。

“新闻离不开漫画,漫画离不开新闻”。方成面对新闻系的学生,开口便谈漫画与新闻的关系。“漫画几乎和报纸同时产生。报纸评论,有些太长而读者不愿意看,漫画的作用有时胜过评论,人人愿意看,文化程度低的人也能接受,它一方面是评论,一方面又是艺术。”

方成从新闻漫画讲到幽默。边讲边放漫画幻灯片。

方成到基层体验生活,老百姓问他,你做什么工作的?方成回答:画画的。老百姓便叫他画(化)学家,这个称呼当然错了,可是也有对的成份,原来,方成早年在武汉大学读书,学的就是化学专业。因为错得巧而引起幽默。

方成还讲了一个错中出笑话的例子:一次坐火车,他看见一个小孩哭,一个外国人关切地说:“小孩哭了,要吃他妈的牛奶。”英文中牛奶和奶是一个词,硬搬到汉语中,错得可乐。

方成的讲解和放的幻灯片,不时引得一阵阵笑声。气氛特轻快。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到了大家提问环节。问题五花八门,方成应对自如,有位老师问:“国外有许多表现国家领导人的肖像,您画了那么多漫画,怎么没有领导人的漫画。” 这个问题够狠的,大家瞧,看他怎么回答!方成还是那样淡定,直率地说,封建思想作怪,早年,我画了一幅全国劳模的漫画像,报纸一经发表,收到厚厚一叠信,批评我丑化劳模。这与我们的习惯有关系。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大潮一浪接一浪。反映到武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华中工学院的新闻系创办了《改革开放报》,对外公开发行。办报人手以新闻系教师为主,学生参与。我每期为报纸画插图、题图,同时在复刊不久的《武汉晚报》开了一个漫画专栏,名为《刘大狿武汉》,对街头所见所闻的新鲜事,用漫画来表现。把每期发表的漫画剪下来贴在本子上。那个年代,很多人选择剪贴方式收集自己作品。

一次见到方成,我把漫画剪贴本拿出来,请方成指点。他看得很仔细,提的意见也很具体。比如“免费旅店”,画得是拖板车进城贩卖生姜等农副产品的农民,为了节约,自带棉被,睡在板车上度夜。方成说画漫画要添油加醋。比如板车把手上挂些日常用品如水瓶、灯之类,增加漫画的生活趣味。后来,我创作漫画时,常常想着“添油加醋”,思考着如何放入“调料”。

那些年,方成一边创作漫画,一边撰写有关漫画、幽默的书籍文章,时而应邀外出讲学,他在研究普及漫画幽默理论、培养漫画作者方面,顷注了不少心力。后来我偶尔给他写信,他在万忙之中给我回信,仔细地回复我提出的疑问,并且提出希望与期待。

前些年,我忙于武汉民俗风情水墨人物画创作,到2008年创作了百余幅。12月初,趁在北京出差的机会,带上这些画作照片登门看望方成先生。走进寓所,方成端坐在电脑前打字写作,见我进来,从书房来到客厅。“方老师,您自己打字呀。” 我半是钦佩,半是诧异。方老毕竟九十高龄了。

“我现在仍然每天工作八小时,写漫画方面的文章,前年给三家报纸写专栏,现在还有二家报刊的专栏在写,还有出版社的约稿,每年都要出一两本书。” 方老那天上身着一件深红毛衣,脸色红润,说起话来,声音明朗。就是耳朵有点闭,与之谈话,声音要高一点。

“您发表在《讽刺与幽默》上的专栏文章,每期我都看过。您的《报纸漫画》、《讽刺、幽默》、《漫画人生》等书,我都读过。” 我自以为收藏方成著作画册不少,并列举一串。方老说:“我的书各种版本有好几十种,精确数字,我也记不清。”说着转身回到书房取出两本新近出版的方成水墨漫画集,签名送我。他说:“画画要注意起稿。我画一张画,有时要打好多遍草稿。”

方成在文章和专访中多次谈到这个问题。我想是针对一些人画漫画不重视起稿,以为漫画就可以随便画,才反复念叨提醒。

我和方老谈到民俗画创作,我说在一本老北京的著作里看到方老和另一位作者画的老北京民俗场面,虽然两人风格不同,但画面场景道具、人物装扮,老北京的味道十分浓郁、地道。方老说:“我比他画得传神”。

的确,方老的漫画在人物传神方面的功夫是众人皆知的,方老也点出了人物画的关键所在。我把自己画的《老武汉民俗风情》照片拿出来,请他看后写几句话,准备用作展览和出版前言,并请他题写书名。方老欣然答应,说等写好后寄给我。

告别方老出门,在回家的路上,思绪还在回想见面的情景,感慨良多:

方老从上世纪30年代画漫画到现在,将近70年那!他的那些画,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有的画让人过目不忘,90多岁了,每天工作8个小时,写作、画画,待人就像住在一个街坊的大叔,真诚、自然、亲切,住房也和邻居差不多。

从北京回到武汉,才过了两个星期,便收到了方老挂号信寄来的《老武汉风情》序言和题写的展览名,画展名还特意写了两条供我挑选。

原来人们眼里的大师,是那么寻常,寻常得不同寻常。

(原创文字由作者提供并授权,漫画作品图片来自网络)

方成的水墨漫画

文/ 萧继石

水墨漫画  首开新风

水墨漫画一词的出现大致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即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方成的水墨漫画不断推出新作品而经常出现。水墨漫画既满足报刊编辑时效性的需要,又讲究中国水墨技巧的运用,兼具观赏性和趣味性,“下得了厨房,又能入得厅堂”。正是这个时候,方成的水墨漫画如《神仙也有缺残》、《苦读未悟图》、《娱亲图》、《武大郎开店》陆续推出,让观者眼睛一亮,许多人为之拍案叫绝。一些漫画作者也开始尝试着用水墨来画漫画。

武大郎开店

此前一段时间,方成以画国际时政漫画为主,花甲之年,他又创作变法,勤奋耕耘,用水墨漫画抒发感怀,表现生活情趣,作品自成一家,像陈坛老窖,异香醉人,开一代漫画新风。水墨漫画的开拓者,方成当之无愧。

故事新编 屡见奇篇

水墨漫画是讽刺幽默界的中国式绘画,方成在题材内涵幽默感的挖掘方面是前无古人的。方成的水墨漫画分为三类:“一类是以尽量凸显古代小说或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本色为艺术追求;一类是借古代人物抒发今天的感怀,可谓之借题发挥;还有一类是游戏笔墨,抒写生活情趣,其中有古代人物,也有现代人物。”(《方成漫画人生》)《武大郎开店》漫画借古讽今,故事新编,把这类人事现象讽刺得痛快淋漓,以致“武大郎开店”成为人们批评这类领导的“口头禅”。《不叫“老爷”叫公仆》、《苦读未悟图》,谐趣幽默,对作官当老爷的现象讽刺得入木三分。方寸之间的漫画胜过万言的评论,令人叹为观止。

苦读未悟图

这些漫画的构思和表现力令人称绝。几十年的漫画生涯,加之多年的漫画幽默理论研究,使方成能自如地应用矛盾、反常、不和谐这些漫画语言,通过漫画所抒之感怀道出老百姓之心声,讽刺不良现象。没有伶牙俐齿、义愤填膺,有的是一种智者的调侃,一个看似玩笑一样的比喻。其批评的深刻程度与威力是无以匹敌的。这也是水墨漫画与其它中国画的不同之处,艺术性之外,是它的社会性。漫画最难在“点子”,即构思立意。方成的《武大郎开店》、《不叫“老爷”叫公仆》等漫画,构思立意往往在意想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幽默夸张,却不牵强:武大郎开店并不意外,聘用清一色的矮子,比武大郎高的都被拒之门外,让人觉得出其不意;百姓跪拜坐轿的老爷并不稀奇,偏偏不让叫老爷,要叫“公仆”,意料之外,现实中的老爷“公仆”并不少见,又在意料之中,亦真亦幻,耐人寻味。

不叫“老爷”叫公仆

奇妙的立意,使漫画艺术达到和处在一个至高点,不会因为方寸之间的画幅遮住思想的光辉,反而使某些虚张声势的大幅绘画相形见绌。

鬼敢来矣

方成水墨漫画的选取题材,和其它漫画一样往往针对社会时弊,但方成在题材开拓上却匠心独运,方成画钟馗,借题发挥,花样翻新,意味无穷。别人画钟馗“鬼敢来乎?”方成画的钟馗喝了小鬼送的茅台,烂醉如泥,鞋子掉了一只,题曰:“鬼敢来矣。”有一幅方成作品中钟馗打着灯笼巡逻,一付执法正气凛然鬼见愁的样子,题诗曰:“世事浇漓很难说,我话钟馗夜巡逻,你想他是来捉鬼,还是寻鬼讨酒喝。”另有一幅,钟馗敞胸露背,醉眼惺忪,光着脚丫,嘻皮笑脸,踩着“秧歌步”,题曰:“中鬼计、醉乡潇洒走一回。” 方成笔下的钟馗一反常态,幽默谐趣,折射出时代的印记。

方成的水墨漫画无论是古装人物还是现代人物,都充分利用漫画形象,直抒胸臆,透出百姓的爱憎情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方成漫画展”,有一个“中国画展”同一天开幕,绝大多数观众是来看漫画展的,他们多是坐公共汽车或骑自行车来的,也有徒步来的;看国画展的却开来几十辆小汽车。方成回忆,他的漫画展有几张漫画格外吸引人,观众外三层、里三层,展览大厅人头攒动,笑声不绝于耳。方成为自己终身从事平民化的艺术,倍感快慰。

家教

植根传统  别具一格

方成的水墨漫画,植根传统,师法传统,却不落窠臼,别开生面,别具一格。

方成水墨漫画取材多来自传统。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如《水浒传》的鲁智深、李逵、武松,再如布袋和尚、济公、钟馗,这些都是民间百姓熟知的善恶形象。画中亦庄亦谐的打油诗,巧用民谣、谚语、典故、百姓口语、古诗名句。

方成画漫画从借鉴西方,转而师法国画,人物造型与笔墨尽显他长期锤炼的功力。水墨的表现力应用得恰到好处,构图设色,诗书画印一体,立意平中见奇,人物夸张传神,打油诗的配合、幽默谐趣,确有独到功力,凸显“方氏”水墨漫画风格。如方成爱画《水浒》人物花和尚鲁智深,往往简单几笔,鲁莽奔放、可爱有趣的形象给人印象深刻。充分展现中国水墨漫画笔墨以少胜多、刻画人物夸张传神的特点。所配题诗亦庄亦谐、时古时今,轻松自由,与画作相映成趣。有一幅作品题曰“肉也罢、酒也罢,照样吃喝不算啥,当和尚是假。天不怕、地不怕,跟宋哥哥打天下,拉皇帝下马。” 采用宋“长相思”词牌格律,却是“打油”味道。另一幅题诗:“豪气满腹、英雄末路。霸王悲歌、鲁达拔树。” 方成的很多作品题识,应用百姓口语、方言、俗语。例如一幅画李逵的画中题曰:“从小没念书,俺是大老粗,生来性子野,大事不糊涂。” 方成的水墨漫画人物大多采用绣像式,一画一人,如济颠、布袋和尚、鲁智深、钟馗、李逵,大都如此,由于人物造型夸张传神,充分应用中国画笔墨传统经验,浓淡变化,线条绵里藏钉,构图平中见奇,因此,虽笔墨可数、简约单纯,却气韵生动、张力尽显。

神仙也有缺残

历经磨砺   大师方成

阅读方成的生平介绍得知,1918年出生的他在北平读高中时,爆发了抗日救国的学生运动,他在学生会中负责宣传画,通过漫画宣传抗日救国。在他就读武汉大学化学专业时,就开始用“利巴尔”的笔名在取名《黑白》的壁报上发表漫画作品。毕业后从事化工职业几年后,于1946年只身闯荡上海,开始梦寐以求的漫画生涯,为《观察》周刊漫画专栏撰稿人。漫画讽刺当局假民主、真独裁,掠夺百姓资财的本性,在社会引起了一定反响,也引起了当局的注意,被视为“共党嫌疑”,上了黑名单,处境相当危险。方成于1947年转移到香港,当时香港的漫画家还有余所亚、丁聪、沈同衡、廖冰兄、特伟、黄苗子等人,他们在香港组织了“人间画会”。在香港,方成仍然每天为报纸画漫画。

1949年,方成来到北平,开始在《新民报》担任美术编辑,不久被调到《人民日报》从事插图和漫画工作。反右运动中,许多漫画家被打成右派,方成、陈今言夫妇都是报社画插图、漫画的,也受到不少责难和冲击。文革中,方成、陈今言夫妇住进“牛棚”,受了不少磨难。文革结束,陈今言未能从文革磨难的阴影中走出来,突然去世,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方成的心都要碎了。慢慢地,他用创作来抚平心灵的创伤。文革结束后,已近花甲之年的方成生活又遇坎坷,但在漫画创作上却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仿佛进入人生的金色收获期。他一面筹备漫画展,一面创作水墨漫画,一面又撰写一系列总结漫画创作探讨幽默理论的文章,还担任了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方成与相声大师侯宝林交情颇深。两人在一次交谈中谈到幽默究竟是什么,感到说不清道不明,从而触发他开始了比较系统的幽默理论探索。

侯宝林

纵观方成生活经历和漫画生涯,其创作主题和视角的鲜明爱憎与人文关怀,孜孜不倦的创作热情和求索精神,使其成为漫画艺术的常青树。他身处风云变幻、不断变革的社会背景中,饱经磨砺,却成为他宝贵的积累,热爱体育、健康的体魄,使之成就“老骥之志”:一面创作水墨漫画,一面研究漫画幽默理论,成为我国第一个系统研究漫画幽默理论的专家,成果斐然,同时在水墨漫画创作上达到了新的艺术高度。

(原创文字由作者提供并授权,漫画作品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