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萧继石
我在乡村长大,绘画主要是受父亲和叔父的影响。我乡挨着"小汉口"之称的府场镇,镇上建筑、市井,完全保留着晚清民国时候的风格。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聚集了各类工匠、手艺人、形形色色的摊贩和林林总总的作坊、店铺,于旧时线装书里木刻版画描绘的差不多。
在儿时的记忆里,堂哥肩头驮我走亲戚,父亲牵着我在布景前照相,伯父带我泡茶馆听评书。街上一些房子的装饰非常精致,上面有一些水浒、三国的人物故事的雕塑。后来上小学天天背着书包从石板街穿过,有时在街道上小人书摊坐下来花几分钱看一本书。小镇上有一位会画画的彭老先生,跟我的父亲很要好,他在街上摆一个摊子,刻图章刻印版和绘画。我父亲做过小学校长,他的草行书写得很好,喜欢诗词。父亲时有兴致画一点画,有时到老先生那借一些绘画资料、范画来学习。乡间风和日,这些读书人偶尔雅聚,煮茶谈诗,苦中作乐。
我乡老百姓,都会手工艺,每家备有绣花针、各色花线、各种花样,妇女们农闲的时候就坐下来,纺纱、织布,做小孩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绣花鞋之类。我从小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文革辍学回到农村。一边做农活,一边也没有把读书、书法绘画这些东西放下。后来进县城后,遇到了王受之、文祥这些读读画画的朋友,一有闲暇便混在一块,海阔天空地神侃,谈画家及其作品,谈一些书籍。当时书刊少,只要有能够找到的书,我就拿来读。喜欢看一些法国和苏联作家的小说中大师笔下对人物场景的描写,也喜欢看《高老头》、《堂吉诃德》、《战争与和平》里面的一些人物插图,觉得画得太棒了,偶尔用钢笔临摹。住所对面有一个铜匠铺,匠人们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叮叮当当地做起来,一整天就是泡一杯茶,然后就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做。不远处是我岳父一家,以竹器手艺谋生。我女儿结婚时,三位住洪湖的舅舅在汉做客,到湖北省博物馆参观了竹制艺术品后,回到家饶有兴致地谈论自己熟悉这些工艺,回去就能做出来……
文革的时候,社会上闹来闹去,本人无奈做个逍遥派,应命画一些宣传画、油画、水粉画。假日到工厂、码头画速写,晚上到茶馆去画写生。那些老工人和老头在那里喝茶,他们汗渍渍地劳动以后喝一杯茶,在一起谈天就算是一种享受了。我清楚他们的甘苦。湖区里面织渔网用梭子,有位老人住在湖滨的村里,常能看到他边听书,边手工刻制作梭子,年纪大了,靠这手艺挣点小钱,一个人来来去去在茶馆那里坐下来喝一杯茶,然后回家去。我就画这些普通人,都是我身边一些非常熟悉的人。画写生的时候,实际上每画一个人我会有不同的感受。我可信手画出乡村和街巷人物百态。
白统绪、邵声朗、汤文选等一些画家下乡以后,我们几个绘画青年请他们授课,陪他们写生,一起喝酒猜拳。文祥的舅舅苏朗从兰州寄来最新出的画册,随信写了点评,我们一起细细品读。白统绪先生年年来我乡釆风,后来同住一城,几十年交往,亦师亦友,无话不谈。我这一辈的人,青少年时代物质匮乏,生活劳作在民间,尝尽甘苦,学的东西杂,爱好也杂,对于我后来专注于画民俗,却也自然形成五味杂存的笔墨底色。
我在武汉生活近四十年,之前画了一二十年的插图、连环画,搞木刻版画,后来画漫画,水墨画。这些东西好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后来画这些民俗的、民间的题材的铺垫或准备。
我作版画的时候,版画家蓝玉田和水彩画家白统绪来家作客,蓝先生翻看我的作品集后说了一句话:“你这些作品都很好,有生活气息,但是我们不能总是搞瓜菜代。”他是借用我们那个困难年代“口粮不够瓜菜代”的口头语,委婉地指出我的这些所作只不过是些杂碎,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主食。表达出老艺术家对我们年轻人的一种期待和鼓励。后来这句话总是在我耳边回响。让我思考到底我能倾注一定的精力画点什么呢?
七十年代省里举办粮食科技展,我被抽调到汉口参与筹备、写写画画。在“老汉口窝子”花楼街旁边住了一年,每天早晨被江汉关的钟声唤醒,在小巷子小吃摊过早,走小巷到展览馆上班,周末逛纵横如网的街巷,有时被文祥拉去他在铭新里的家中,喝他大伯煨的汤,晚上躺在旅店,静得能听见江边码头叫卖声、吆喝声。盛夏傍晚,在江汉路副食店花二毛喝一杯散装行吟阁啤酒,到码头吹会儿江风,步行到解放公园看露天电影《瓦尓特保卫萨拉热窝》,沿途居民露宿街头的竹床阵蜿蜒十里,蔚为奇观。在旅店工作的富态祝姐(那时流行称祝师傅)待人总是笑呵呵的,一天她告诉我说:“我们家那位也是画画的,经常来写生。”后常见她丈夫生程生达先生来探班、写生,还邀我到他住六渡桥的小木楼看画,予我学习教益良多。
再后来我定居武汉,滨临东湖一隅南望洪山,东倚珞珈山。阳春时节,带女儿到八铺街舅妈家菜地挖地米菜包春卷,或骑自行车越过阡陌到大东门闲逛,腊月步行姚家岭池塘釆摘野梅花,重阳时,与世清老弟相邀到何祚欢先生那儿蹭酒喝,听他侃老武汉故事,春节,中央美术学院姚治华先生回乡,常为我把脉鼓劲。
时光流逝,蓦然回首,沧桑巨变,尤其近十年城市化、工业化、好像整个社会进了快车道,人心浮躁难免,眨眼功夫星换斗移、面目全非,让人怅然若失!岳父家临码头石板街的砖木老房子被扒了建广场,我妻常一梦醒来说找不到家。乡愁悠悠,乡愁何寄?
我们祖辈过着农耕时代田园式的生活,简朴而散淡,世代因袭的民俗文化融入血脉,成为精神家园的一部分。因此,无论世时变化,总能保持几分坚守、几份闲适、几分淡定。时下步入城市化信息时代,往昔的民俗文化所存无几。我秃笔在手,却愿意在回忆中思考,在思考中展卷,勾出令我难以忘怀的那些熟悉的面孔,那石板铺设的街道,那赚点小钱却神情专注的工匠……
于是十几年清灯躬耕,画武汉民俗画,老字号、老民俗、老行当、老小吃、老游戏……创作过程是一个梳理、追忆、查找、走访、整理、思考、学习的过程。拾掇这些早已丢失的砖块与石子,搭建成一个为匆匆路人遮风避雨的茅草棚,寻找那些遗忘已久蒙满尘垢,散落各处的璞玉、珍珠,串起串挂在那儿,以期唤起对过往的丝丝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