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戴耘
俄乌战争自2月24日开战已经几个星期,战争似乎已进入某种胶着状态,三次和谈也无果而终。
因为缺乏有效民调,很难确定中国民意。中国民众似乎很分裂,众说纷纭背后的理由也五花八门。中国政府的态度战前战后出现微妙变化,但总体是同情俄罗斯为主,兼顾乌克兰人的权益。这场战争究竟怎么看,这篇小文希望对各种不同观点意见做点梳理。这样比较有利于理性地看待俄乌战争,避免盲目跟风。当然,如果你是普京的粉丝,普京做什么你都支持,那就没有讨论的必要。假如仅仅从中国利益出发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有一种说法是普京倒了,中国也完了,所以必须挺普,这基本是冷战思维,现实如何,可以商榷。但就俄乌战争本身,或这类国与国的冲突,大致可以有三个评价视角。每个视角出发点和评价标准不同,A视角认为正确B视角可能认为不可取,反之亦然。所以有时大家吵架,吵的可能不是一回事。
第一种视角从道义和法理出发的评价,关乎国际规则和国家代表的民众、民族的基本权益和独立、安全。第二种评价视角无关法理和道义,而关注策略和行动选项的必要性和有效性(包括近期和远期的得与失),如《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谈的是政治智慧、军事谋略,这种谋略对道义和法理方面也有考虑,但限于它们产生的后果,而不是道义法理依据本身。第三种评价是从战争的前因后果评判它的必然和偶然,以及国家领导人决策上的是非功过。即历史中的个人决策必然带有时代印记,如某种社会历史结构性的“必然”,领导人政治人格和决策中主观意志上的“偶然”,所以既需要“同情的理解”,也需要批判的审视。
一,法理和道义的评价视角
对俄乌战争最直接的评价是对战争本身的厌恶,对发动侵略战争的俄罗斯总统普京的谴责。我想这是全世界大部分民众的最直接反应,这在“联大”141票支持谴责俄罗斯和5票反对可以看出绝大多数国家的态度。对一个主权国家发动侵略战争法理上违背了国际法,而对无辜生命的戕害,道义上也必然受到谴责。尤其是二战军事强权造成人类灾难的教训,俄乌战争使本来涣散的欧洲各国立场高度一致,空前团结。尤其是像吃尽俄罗斯苦头的波罗地海三国和与俄罗斯帝国有历史恩怨二战后保持中立的芬兰瑞典这些俄罗斯邻国(更不用说被苏联斯大林出卖的波兰),看到俄国对自己的“兄弟”乌克兰大动干戈,都会心有忌惮。不仅如此,俄罗斯五十多个城市也爆发了反战游行,原因很简单,大家都受够了战争带来的苦难。许多人都看到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乌克兰平民遭受的罪(数千人死亡,几百万难民流离失所)。其实俄罗斯人何尝不是吞下普京留给他们的苦果。如果这场仗旷日持久地打下去,最苦的将是俄罗斯人民。上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二战后的共识是,用武力(侵略战争)争夺霸权打击对手,会把世界拖回丛林法则。而大国用武力欺凌主权小国的行为必须坚决阻止。
所以,那些指责柯蓝、余秀华等的反战言论(或诗歌)的中国人肯定是出于其他理由。他们可能觉得普京发动侵乌战争有正当理由,但他们认为的正当理由肯定拿不上台面,否则“联大”反对谴责就不会只有五个国家(有些国家如朝鲜为什么反对就不用提了,提起来臊得慌)。比如,普京认为乌克兰不是独立民族,因为历史上乌克兰属于俄罗斯民族。就算如此,乌克兰现在已经是独立国家,这就像英国今天不能因为美国人原来是英国移民而要求美国归顺一样。何况乌克兰是不是独立民族也不能由俄罗斯总统说了算。有些人指责柯蓝等为什么不骂美国,这就有点无理了。这就好像你抓了个小偷突然一大帮人上来指责你世界上其他小偷你为什么不抓;你们也可以去抓啊,没人拦着。有人会说普京是被美国逼的,要骂就骂美帝。这种理由也拿不上台面。明明是俄罗斯坦克开到了乌克兰的土地上,明明是你要逼乌克兰一个主权国家就范。从道义和法理上,你就应该负责。如果你说你老美到处给我下绊子,我直接跟你老美叫板,那倒是一说。
二,战略战术得失的评价视角
有些朋友可能会说,没有法理道义的支持,俄罗斯也得打,这是俄罗斯战略防御的需要。这就产生了另一个评价视角,即单纯从战略战术的角度,俄罗斯对乌克兰动粗会得分还是失分。这是我说的第二个评价视角。这涉及几个问题:第一,战略上,普京想达到什么目的,能否达到,代价是什么。第二,战术上,普京选择这个时机出手,为何出师不利;选择武力征服,是否属于下策。
先回答战略问题,普京的最低目标是逼迫乌克兰“中立”,即承诺不加入“北约”,并承认“乌东”和克里米亚属于俄罗斯的既成事实。而他的更长远目标,是以乌克兰属于俄罗斯民族的名义将乌克兰化为附庸国,恢复俄罗斯的大国尊严和地位。普京通过入侵,可能达到乌克兰“中立”的目标,是乌克兰成为像芬兰那样的战略缓冲带。但要求乌克兰“割让”土地,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第一,发展态势不利俄罗斯,有利于乌克兰,前者会被乌克兰的长期抵抗拖垮,后者有西方作为后盾,抵抗力量后劲十足。第二,乌克兰领导人不可能承担叛国卖国的罪名。至于通过拿乌克兰作为祭旗来宣告俄罗斯向西方的挑战,这更不可能成功,这次西方制裁的烈度超出了对伊朗的制裁。同样,世界的大势不在俄罗斯一边,因为俄罗斯是一个衰落的帝国,从经济、科技到军事和西方都构不成一个水平上的竞争,且不说占领乌克兰,俄罗斯道义上处于劣势。
从战术上,普京这次更是进退失据。2014年普京迅速占领克里米亚,并成功让克里米亚归入俄罗斯,可以算是“得分”,“乌东”两个州(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宣布独立,让乌克兰不得安宁,也可以算是俄罗斯“暗算”成功。但是全面入侵乌克兰,要求乌克兰政府“臣服”俄罗斯,普京完全失算了。首先,普京以为乌克兰就是一些亲西方的政客和“精英”瞎咋呼瞎折腾,很容易摆平,他错了。乌克兰人民众志成城,连乌东俄罗斯裔乌克兰人也反抗俄罗斯侵略。第二,普京以为泽连斯基就一演员,软柿子一个,他错了。泽连斯基成为乌克兰强劲的声音,使一贯绥靖的欧洲雄起,一致谴责俄罗斯,而芬兰瑞典这些中立国也坚决支持乌克兰,并考虑放弃“中立”立场加入“北约”,让普京始料未及。本来普京以为48小时他就能妥妥地把乌克兰收入囊中,结果是他生生地将整个东欧,包括俄罗斯周边的邻国推向西方,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当然,除了中国这个朋友)。第三,俄罗斯的军队的作战能力,战事的补给,指挥官的无能,也是这次俄罗斯出师不利的原因。
总之,从战略和战术上,这次入侵乌克兰,几乎成为普京的“滑铁卢”。最大的失策是这次战争的结果与普京的初衷适得其反;面临世界各国的制裁,俄罗斯的处境更加艰难,欧洲更加团结,周边保证“中立”的国家(如芬兰、波罗的海三国)更加需要“北约”的保护。你不是北约成员,你不受“北约”保护,你就和这次乌克兰一样,无法名正言顺地得到军事支持,如设立“禁飞区”,以及所有北约国家向俄罗斯宣战。普京现在是骑虎难下,所以吃相非常难看(比如叫嚣不惜动用核武,声言你美国经济制裁就是宣战)。很难预测最后的结局,但如果说普京哭晕在厕所里,拜登半夜笑醒,很可能是事实;因为欧洲空前团结,这点拜登没有做到,普京做到了。
三,从历史纵深的俄罗斯民族命运出发谈对普京总统的评价角度
有朋友可能说,普京堪称大国领袖,只是命运不济。我不完全同意这种笼统的说法,例如他在俄罗斯实行的寡头政治并不是现代政治家应有的操守,但这种观点确实代表了我开始说的第三种评价视角,即历史的角度。历史的评价角度,和策略的得失分析相比,时间跨度历史纵深更大,而且关注的角度不是单纯的得失,而是更深刻的历史宿命和个人宿命。
俄乌战争刚开始时我读过李晓教授的一个访谈。他认为,历史经验是“个人对国家认同感的强度和社会稳定性成反比,社会越稳定、成员的安全感越强,民族主义需求越小,对外政策的攻击性和侵略性就越弱化”,反之亦然,社会中成员越没安全感,越需要民族主义。这可以让我们理解很多民族冲突和国与国冲突的根源。俄罗斯民族历史上是很强悍的民族,可以说一部俄罗斯历史就是不断攻城略地扩大版图的历史。据说对这次俄乌战争民调显示有60% 俄罗斯人赞成普京的决定,即虽然有反对声音,大部分俄罗斯人还是支持对乌克兰实行“特别军事行动”的。毕竟,乌克兰长期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同源同宗。所以普京发动对乌克兰的战争有一定的民意基础,也代表了他自己的民族信念。
普京在入侵乌克兰前,对俄罗斯人作了一份长篇讲话。撰稿人是被称为普京的“大脑”的俄罗斯“意见领袖”杜金。杜金反对福山“历史的终极”的说辞(即市场经济,民主政体,依法治国作为国家治理的终极形态),因为这只是西方的文明形态。他主张的“新欧亚”文明形态反对被金钱主宰的“堕落”的西方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传统,而主张亚欧集体主义的、以权威和秩序见著的国家治理模式(所以并不奇怪的是,他不久前被复旦的中国研究院邀请到中国演讲)。我不知道普京多大程度上服膺杜金的信念,但杜金是普京背后的战略家,这是无疑的。杜金之于普京,正如班农之于川普。而且,杜金作为战略家的浓厚的大俄罗斯民族情结,和班农作为新教安格鲁撒克逊的民族宗教情结也是异曲同工。再次,杜金和班农都是反全球化的,因为全球化自由主义消融了民族性和民族主义。
普京作为“克格勃”出身的领导人,应该是强悍而务实的,但未必是极端意识形态或基本教义派的拥趸。比如他和叶利钦刚上台时都热衷于加入“北约”,只不过他“融入”欧洲的希望被无情地打碎,甚至他觉得被西方欺骗和羞辱,才寻求俄罗斯的“自强”。但是,杜金在两方面给了普京足够的底气。第一,俄罗斯作为统一民族的无可争辩性,在这种“民族大义”下,打乌克兰属于修理自己的弟兄(所以叫“特别军事行动”),其他国家管不着。第二,“北约东扩”属于西方尤其是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从冷战开始对大俄罗斯民族的围剿的继续。所以基辛格也一直呼吁乌克兰要保持中立,芝加哥大学的政治学教授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也认为乌克兰弄到今天这步田地是西方“北约东扩”惹的祸,西方尤其是美国企图把乌克兰纳入北约,并在2014年制造“橙色革命”推翻亚努科维奇,这一切始于西方自由主义解放全人类的妄念。当然,一个不同观点是,东欧各国的民族主义觉醒,都是因为以前受到俄爹的欺凌压迫,所以并非“北约东扩”惹事,而是东欧小国想“西进”以免北极熊的骚扰。当然,经济上和文化软实力上,西方吸引力也更大。同样,乌克兰作为主权国家也不应该被视为大国纷争间的一个棋子,而应该有她自己的尊严和立场。不管怎样,从2013-2014年开始的这个进程客观上挤压了俄罗斯的战略空间,打破了区域战略平衡。于是,乌克兰成为大国竞争的牺牲品。这种历史叙事如果成立,普京的行为就能获得某种程度的“同情的理解”:他希望抵御西方威胁,重振大俄罗斯的雄风,这既可以解释他对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一贯施行“铁腕”政策,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对乌克兰大动干戈。
可是,为什么他不能随心所欲?因为他的对手太强大,更因为世界发展大势(包括民族自决)与他的意图相悖。普京手里的牌并不多:欧洲(尤其是德国)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和中国的合作,核武器,强人魅力(能迷倒无数中国粉丝),而他的对手西方尤其是美国可以不动一兵一卒掐住你的喉咙。经济上俄罗斯过于依赖能源,高科技上乏善可陈(芯片等高科技依赖西方),贫富差别巨大,甚至军事现代化上的问题,在这次战争中也暴露出来。总体上,即使有核弹的威慑力,它的科技能力和经济规模撑不起一个超级大国。更重要的是,它没有一个强大的中产阶级(按我的看法,俄罗斯人民的观念依然落后,依然相信强人政治),身处二十一世纪,俄罗斯早已没了本钱,不可能仅仅靠军事征服去重振一个衰落的帝国,这是普京的悲剧。马克思说过历史事件第一次是以悲剧的形式出现(如拿破仑一世),第二次是以笑剧(Farce) 的形式出现(如拿破仑三世)。我个人观点,面对西方,他有悲剧性(知其不可而为之),面对乌克兰,他具有喜剧性(大俄罗斯主义的妄念,以为乌克兰真是个软柿子)。悲剧耶,喜剧耶,历史自有公论。何妨再等一百年。
写于2022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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