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告别

文/ 陈雪亮

2023年1月25日上午十时,父亲陈立言在经历了与病魔32天的搏斗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1956年考入湖北艺术学院,从浏阳河边的鹿芝岭,来到长江之滨的武汉市,承蒙张肇铭、王霞宙、张振铎、汤文选等恩师的教导和提携,走上了中国画的从艺之路。

66年来,他以非凡的毅力,勤奋的双手,敏锐、巧妙的才思,创造了一大批经典、生动、有温度的艺术形象。

《秋忙》、《新仓》、《浏阳河上》、《屈子怀乡》、《莽莽中原逐鹿时》、《楚辞四章》、《中国历代文星图赞》,代表着他人物画的成就和高度。

《柳荫清韵》、《七夕诗情、《千里荷香云梦泽》、《云湖薄雾》、《书斋清气》、《关山北望》、《园林情趣》、《也知清白滋味长》,则代表着他花鸟画的追求与格调。

在创造这些艺术形象与程式的背后,是日以继夜的砚田耕耘,是苦中作乐的笔墨构思,是矢志不移的精益求精,是一丝不苟的严肃认真。

而且还要应对行政工作的繁芜冗杂,人际关系的千头万绪,柴米油监的生活琐碎,家庭责任的重担在肩。但他从不抱怨,从不说苦,对于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不易,他报以最大的爱和热情,对家人、单位和朋友无比珍重,像慈父一样照顾、关心着周围的人和事。

熟识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和率直。爸爸就是这样,纵使有再多的苦恼和压力,也一个人默默的扛起,只要进到画室,他就能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和乐趣。

记得小时候,我常在爸爸的画室里练字,温书,或静静地看他作画,多少次,看到他为完善一张构图,易稿十数次,直到累得眼睛昏花。多少次,因为一个形象和构图的成功,而高兴得满面红光!

在我的眼里,父亲就像一棵大树,为这个大家庭遮风挡雨,他从容、大度、风趣睿智、处变不惊,他的人格魅力让这个大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对他怀有无限的爱戴和依恋。

作者与父亲

回忆和爸爸这多年朝夕相处的日子,一起讨论、交流、品评画作,他总能给我最有效的点拨,也总能看出我最关键的不足。遇到难题时,也总能在他这儿得到推心置腹的建议和及时雨般的帮助,他爽朗的笑声和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回荡在画室里。

每天早上,他会自己去买早点,拿报纸,去工作室泡上一杯绿茶,开始一天的工作。每天晚上,总能看到七楼工作室的灯光,映着他矍铄的身影,他常会用他那厚实、温暖的大手牵着我,在楼下的花坛边散步、聊天,常说:“你看我们院的小环境多好!”说这话时,他就像在看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似的,眯着眼,微笑着。

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但病魔却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无情地带走了这位健康的老人!纵使砚台里的墨还未干,画桌上的毛笔还带着您的温度,儿子却再也看不到那熟识的身影,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咳嗽声,再也握不到那温暖的大手,再也寻不见父亲对我亲切的呼唤!

陈立言(右)与冯天瑜

爸爸,您的挚友、亲朋和故旧,大家都怀着对您的回忆,对您的眷恋与不舍,共同祈愿您去往天堂的路走得安详。您的离去,给我们留下铭心的痛苦和永久的怀念,您对亲人、朋友的真挚情感,对艺术事业的无限热爱和执着探索,将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

爸爸,您放心地走吧,我会全力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妈妈,我会继承您留下的良好家风和优秀品德,将您的作品和艺术理念保护好,整理好,宣传好,发扬好。愿您安息,来世,我再做您的儿子!

吴藕汀的故事

文/ 范笑我

我跟吴藕汀先生交往十五年,算上先生过世后的十年,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好像也能讲点东西。应该说认识吴老先生这么多年来,尤其是他去世之后,中华书局又出了他六种书共七本,这十年来越来越觉得,他不仅仅是对嘉兴,而且对中国文化有很深的研究价值。

吴藕汀
纸板油画,31.5×25㎝,2015
高巍立 绘

吴藕汀先生出生在嘉兴的南堰,现在的南堰兰宝毛纺厂前面,2001年这块地已经拆掉了。我也出生在南堰,那时他已经离开嘉兴好多年了。我小时候经常到他们家房子里面去玩,因为他们家房子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家的房子拆掉可以造毛纺厂的四幢职工宿舍。

吴藕汀与本文作者在杭州西湖

我是怎么跟吴老先生有交往的?我曾被借调到嘉兴地方志办公组,编嘉兴市志。那时候,吴藕汀先生住在南浔。吴先生一生对嘉兴地方文献非常感兴趣。他说,清朝有一个学者叫阮元,他曾经讲过,一个人要写文章研究,只要管三四里地就可以了。你把三四里的地方研究透了,挖掘深了,你写出来的东西就有价值。如果你动不动就编一本全国名人大字典,那编出来没有用的,就是蜻蜓点水,就像面上浮萍捞一点。所以明清以来,我们江浙有很多文人就只管三四里地。吴藕汀呢,就管这么一个三四里地。那个时候嘉兴市志办请吴藕汀先生作顾问,也常有人去请教他。

我小时候经常听我祖母跟我讲吴藕汀家里的故事。他们吴大成酒行办得很大,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前,他们家的酒要销到东南亚、台湾一带。我那个时候很好奇,就给吴藕汀先生写了一封信。他接到我的信之后,说你也是南堰人啊,也特别请我到南浔看看他。慢慢地,就开始跟他通信了,一通就通了十几年。

我在 1992 年七月份被借调到图书馆古籍部,负责秀州书局。当时,我编了一个书讯,每半个月就寄书讯给吴老先生看,吴老先生经常给我写信,他也来买书。有一次,吴老先生跟我讲,他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真的很想回嘉兴。

吴老先生是嘉兴人,民国时期吴家是开酒行的,是官家的酒行。他们家有一个亲戚,叫吴紫椒,是江苏巡抚的同科生,他去办了个执照,所有的酒,都要到他们吴大成酒行贴一个牌子,然后再销出去。吴大成酒行生意好,吴老先生的父亲就是一个浪荡公子,火车通了之后,经常到上海去混。混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抽鸦片啊,玩女人啊样样来。吴老先生说,他们家抽鸦片的人的鸦片枪可以成一片林子,家里只有两个人不抽鸦片。但是他父亲很有理念。吴藕汀的母亲是盐官乡下的一个普通女人,也没有文化,长得咯咯壮壮的,家里的父母亲、爷爷奶奶寿命都很长。他父亲把这个女人招来,只叫她做一件事情——生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是不要她带的。吴藕汀生出来之后,他的父亲就到上海去买了一个艺妓,琴棋书画样样行。把她从上海带到嘉兴,在家门口给她造了一幢房子,叫红霞楼。这个女人是常州人,就住在这个房子里面,天天弹琴、画画、做女红,不出来。吴藕汀呢,就睡在她身边。他父亲也不要这个女人教吴藕汀,他说,你只需要做你的事情,我儿子呢,你不要管他。吴藕汀就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小男孩,一个纨绔弟子,什么都不用他管的。他们家里有一辆黄包车,进进出出拉车,边上有个佣人岁数跟他差不多,他从小到处玩,但是他自己回忆录里讲,他不抽大烟,不玩女人,这两点他是做到的。

吴藕汀十六岁的那年,是1927 年,北伐刚刚开始。吴老先生在嘉兴省立二中读书,校长是张印通。吴老先生跟岁数大的小孩一起,拿着粉笔在街上写标语。他手痒,写了“南京必胜”。那时候浙江省最主要的军阀是孙传芳,校长认为他写的是反动标语,觉得这个小青年干涉政事,将来要倒霉的,所以就将他劝退,不到学校来上课了。

因为他们家有钱,他爷爷喜欢附庸风雅,常请一些会画画、会写字的文人去家里玩,他的父亲也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而且收藏了很多字画,江浙一带的名人的扇子就有五百把,嘉兴世面上搞字画的人都认识。从明朝以来,嘉兴这个地方就比较富庶,画画的人特别多。其中有三户人家是五代会画画,一个姓郭的,一个姓潘的画工笔的,还有一个是姓董的。吴藕汀的庶母很喜欢他,觉得这样下去,小孩子不上学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呢?就拜嘉兴五代世家的郭季人为师,跟着学画画。其实郭季人很保守,在家里养养虫啊,反正是去玩的,也没有教他画。

吴藕汀作品:宋词册之一

那时嘉兴最热闹的地方是寄园,是文化人经常聚会的地方。有个老头,就是王蘧常的父亲,当官回来之后经常去喝茶(王蘧常是嘉兴很著名的书法家,在揽秀园的陆稿荐酒店后面有一个王蘧常艺术馆 。王蘧常家是我们嘉兴很少的书香门第之一,他们家有好几代的读书人。嘉兴真正称得上书香门第的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沈钧儒家,还有一户是王蘧常家。沈增植家里算不上,他年轻的时候很苦,他们四兄弟合穿一条裤子,谁要上街谁穿。吴藕汀也经常去喝茶,王蘧常父亲觉得这个小青年蛮好,就想把孙女嫁给他。吴藕汀就娶了王蘧常的侄女,他岳父是王蘧常的哥哥。

吴藕汀家是一个商人家庭,王蘧常家里是书香门第,吴藕汀心里觉得很受宠。也只有民国时期,书香门第才可能门不当户不对也可以通婚,如果在清朝时永远不可能。所以吴藕汀到了王蘧常家里一看不得了,有几房子的书。他说,我到王家之后,觉得他们(太丈人)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我可不能辱没他们家的门风啊,所以他开始发奋读书。他小时候特别贪玩,读书的时候,书里面的东西跟他玩的东西配起来,他理解起来跟别人特别不一样。

后来,湖州的嘉业堂,共产党要接管,是安排我们嘉兴图书馆与浙江省图书馆两个馆去接管。想来想去让谁去整理嘉业堂的藏书呢?他们想到了庄一拂,但他是国民党军统,担任过南四区的副检察长,属于军统特务;想到董巽观,他们五代画家,完全是一个旧制度出来的;想到吴藕汀,为什么想到他呢?因为孙传芳的时候,他贴过传单,是一个先进青年,是革命青年。吴藕汀说觉得很奇怪,那个时候很倒霉的一件事情,变成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所以让他到南浔的嘉业堂去整理藏书。那时候说好,你去整理藏书四个月,整理好就回来了。

吴藕汀作品:宋词册之二

1951 年,他去整理藏书,没想到一去,就去了整整五十年回不来。

那时,他摇船去的南浔,每个星期,写信回来汇报,整理得怎么样。因为藏书特别丰富,所以一定要他留在那继续整理,在嘉业堂附近找了个房子给他,后来要求他家属也带去。吴老先生结婚后,一生生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他去的时候,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条件,一个月工资是七十块,还要补贴他四十块。因为他家里有十一口人,八个孩子,两夫妻,还有一个母亲。那个时候生活费,一个人十块钱是够用的。结果到了 1957 年,反右开始,四十块钱补贴没有了。马一浮有个姐姐的孙子跟吴藕汀先生是同事,这个人是一个学者,他在反右的时候讲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结果浙江省图书馆把他贬出去了,让他到一个镇上去做图书管理员。他想不通,带着老婆跟孩子到了无锡,三个人捆着一起自杀了。吴藕汀觉得反右已经到了我们儒士的身边,很担心。他曾经讲过,坐着吃饭不能吃,那么我就站着吃饭,但是叫我跪着吃饭,我宁可不吃饭!

吴藕汀作品:闲听野老沙中语

中华书局有一个叫陈乃乾的学者,有一次,他到南浔去看吴藕汀,发现他桌子上有一本稿本。吴藕汀喜欢填词,他自己有一本书叫《词名索引》 ,陈乃乾就把这本书带到北京的中华书局出版了。这本书对词学来说,是一本工具书,填词、查词很方便,到现在也有用。这本书一出,吴藕汀拿到八百块的稿费,他突然之间觉得,写书可以赚钱啊,那么我何苦还要工作呢?中华书局在上海有个编辑小组,他去认领课题,他认领的叫《大成军的年谱》 ,李自成有个军队叫大成军,他让儿子吴小汀也去认领一个。他讲我就专门做这个好了,就不要啰嗦了啊。

还有,他嘉兴房子很多,离开的时候政府说帮他租出去,收房租,房租给他。每个月房租有三十几块,那个时候房租只有一毛五分钱一个平方,所以三十几块也可以过日子了。结果反右开始之后,那些房子充公了,他也辞职了,中华书局也关了,他们一家没有生活来源。而且抗美援朝要造飞机大炮的时候,他们家里铜器金属也被南浔镇上收去了。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家有个铜床四个小孩横着睡的,结果镇里边就把四个孩子放在地上,把铜床收走了。

吴藕汀作品:湖东不住住湖西

他觉得没办法了,就开始卖自己的收藏。他最好的一颗蓝宝石的戒指,交到银行,换来钱之后,过半年生活。他家里也有书,卖给浙江省图书馆,图书馆说你是工作人员不能收。他卖到杭州古籍书店,古籍书店重新卖给图书馆。他过着卖家当的生活。到1959年,他的母亲去世了,第二年老婆也去世了,还不到四十岁。家里已经很穷了,穷到什么程度呢?买棺材也没钱了。他最大的女儿是一个残疾人,第二个儿子叫吴小汀,第三个也是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很爱读书,十七八岁去南浔镇上的小学教书,等母亲去世,没钱买棺材,到学校借了三十块钱,把她母亲葬了。说好三个月要还的,结果还不出来被开除了。之后她到太湖边上,一个庙港过去的地方,去农村嫁给一个老农,现在还活着。

那个时候吴小汀二十岁,上面一个姐姐二十几岁,突然之间被一个老农看上了,愿意娶她,她也很高兴。吴藕汀认为家里很穷,大姐应该照顾家里。但是大姐还是嫁人了。所以那个时候吴藕汀觉得很伤心,特别无奈。他在嘉业堂藏书楼读书,摘了很多资料,他记性很好。他喜欢养猫,猫可以取暖。等到“文革”开始之后,他的小孩们下乡的下乡,工作的工作,慢慢也就好起来。他就开始写书。第一部书写 《烟雨楼史话,因为嘉兴是他的故乡,烟雨楼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写着写着,那只陪着他的猫突然之间死掉了,所以他写这本书是献给这只猫的。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个时候,这里的人也不敢跟他联系,他也不跟嘉兴联系。所以六十年代初期,嘉兴传说吴藕汀已经去世了。庄一拂是他朋友,满怀深情写了一首悼念的诗。等到 1974 年,有个唱评弹的艺术家,叫胡天如也就是吴香洲的老师,突然之间碰到吴藕汀,激动得不得了,对他说,嘉兴很多人在找你啊,都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吴藕汀画了一把扇子,说这就是我的真迹,我还没有死。你把这把扇子带到嘉兴去,让他们看看这是我画的,我还活着。有一个叫沈侗廔的人,年轻时候是他的结拜弟兄,他看见吴藕汀这把扇子很激动,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通信。他们的通信交往激发了吴藕汀很多的读书灵感,也就是《药窗杂谈》,充满了奇谈怪论。因为他的思想没有被污染,所以我们那个时候读这本书,觉得怪论太多了。尤其是我有个朋友说过,他所讲的话我想都还不敢想哪。

他说梅兰芳是破坏京剧的罪魁祸首。当一门艺术开始有了流派的时候,这门艺术就开始倒退了。为什么这么说?比如说年轻人嗓子很好,本来你嗓子可以自由地唱,那你去学梅派,学得很像,就泯灭了自己的天性。

他说,词和诗是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态,诗是话剧,词是电影。诗拼学养,词拼情感。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是从民间刚刚兴起的时候,当文人开始把玩了,技巧就多了,它跟内心就远了,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所以他崇尚民间。他认为,他的艺术是从宫廷走向民间。我们现在很多画画的人是从民间走向宫廷,要去讨好别人,讨好评委。他认为这个是最忌讳的。

他又是一个传统的捍卫者。他认为国画就讲笔墨、性情。他认为徐悲鸿用西洋画来改造中国画,是对中国画的异化。就像足球可以用手的时候,就已经不是足球而是橄榄球了。国画也是这样。当你要去改造它的时候,你已经走向另一个方向了。他说,当程十发的画不称为是国画的时候,我鼓掌。这个画画得很好,但你要把程十发的画说成是国画的时候,我要骂人的,因为它不是国画。

所以,他那个《药窗杂谈》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

《药窗词话》书影

吴藕汀先生一生中有一本杂志是一期都不落的,就是《外星探索》 。他认为外星有人,而且认为沙漠是外星人倒在我们这里的煤渣。为什么沙漠里提炼不出矿物质,肯定是因为那是他们的煤渣。他其实是一个脑子非常年轻的人。

他以前喜欢看刘晓庆、张铁林演的电影,看得很仔细,而且还分析。有一次,张铁林到嘉兴来看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当场画给他看。张铁林看了之后,突然说,我认识了吴老先生,我看懂了黄宾虹。以前黄宾虹的画,人家说好,我也说好,但是我也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看了吴老先生的画,我看懂了黄宾虹。所以那个时候张铁林花好几十万元买吴老先生的画。而且他跟吴老先生讲,你出《戏文内外》这本书没钱的话,我出资帮你出。

我和吴藕汀通信很多年之后,有一天,他说,我一定要回嘉兴。离开南浔时,他流了很多泪,去的时候三十八岁,回嘉兴时八十八岁,整整五十年。

吴老先生说,我为什么要回来,是因为我写了那么多有关嘉兴的东西,我再不回来,这些东西都来不及提供出来。吴老先生写《药窗诗画》,写了三千篇。“文革”时候没有纸,香烟盒子反面写得老满的,一天到晚写。那个时候想请人打字,没人,他的儿子吴小汀开始学打字。吴老先生在边上看、校对,慢慢一点点打出来。他在世时,出了三部曲回忆录,一部是《猫债》,一部是《郭家与我》,因为师傅家十七个人会画画,现在式微了,他觉得应该记录下来。他一生养了二十三只猫,通过对猫的怀念,写他一生的颠沛流离。还想写一本《画孽》,收集了很多资料,但是没有写成功。等到晚年,生病了之后,他认为医疗制度不行,宁可服药,也不愿去医院,就在家里。在十年前的十月份,他开始吃不下,慢慢消瘦,等到真正变成一张皮包骨头的时候,有一天,他拿一张小纸,说不出话,歪歪斜斜写了四个字,我要死了。就这样走掉了。死了之后,儿子把他葬在了湖州,因为他的子女都在湖州。

吴藕汀作品:菱花十里棹歌声

应该说吴藕汀玩画,尤其是玩词意的画应该是国内一绝。他认为画画是不用写生的。靠写生你就可以靠拍照。画画是画心里的山水,心里有就画得出,没有就画不出。宋朝人的词,他看一句画一张,画了几百张。所以他的词画,只有看懂他提的字,再回过头来看这张画,那是浑然天成。现在很多人画完之后提的字跟画无关,但他的画与词是一个整体,所以现在他的画越来越被人所认识。

吴藕汀的画受黄宾虹的影响,他年轻的时候在杭州见过黄宾虹。他说有一次看到黄宾虹,觉得原来画画可以这么自由啊,因为他自己还是有些拘谨的。等到他九十三岁的时候,他说,我现在要说了,因为黄宾虹九十一岁去世,我现在九十三岁,他比我小,我能说了。他说黄宾虹的画,据他学生说,画完之后挂在墙上觉得不好还要再去添一笔,他说黄宾虹这样是太注重效果了,其实画画是内心的。吴藕汀认为画画好,这个情绪是当下的,再覆盖掉就不是原来的情绪了。但他也说,我没有看过黄宾虹画画,这个是他学生回忆录这么说的,不一定是正确的。我是在这个基础上去批评的。

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吴藕汀在中国画方面是有些地位的,他的散文已经跟周作人一个系列了,尤其是看过他的书之后,觉得他的知识真是渊博,记性特别好,怪论特别多,自己的想法特别多,还是很好看的。大致就是这样,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他的书,会更有意思。

(吴藕汀肖像油画由画作者授权,文字图片选自公号“吴藕汀研究”,获授权)

父亲不孤独 (又三篇)

文/ 董菁

父亲不孤独,他此刻、或在天国,或许就和孩子们在一起,在唱歌,在吹口琴。

或许,那里,有他的使命。或许那里,他可以不仅仅是一个作家,他那么有才华,他可以做一个歌唱家、一个摄影家、一个画家、一个导演。

他或许不会有那么多应酬和无奈,去安静地写作。去更多地陪伴母亲,和我去看更多的电影,一起散步,谈论艺术。在我从外地回到家的第二天,带我去武汉早点一条街吃烧麦。然后,一起去书店。

作者与父亲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就是我的闺蜜。我懂得他的悲悯,他理解我的孤独。他是唯一理解一个纯真而坚韧的女孩的呐喊的勇敢父亲。因此,我们的相互陪伴就像一种行为艺术。一种别样的美丽。一种大街上黑压压人群里出现的一抹蓝色,清凉、温暖,沁人心脾。就像我们从不服从这个世界的世故和单调。

因此,这个世界在我们眼里,是美丽而复杂的。而我们仍然爱着它,就像这个世界永远会有温暖人心的艺术电影,和与父亲牵手谈心的傍晚。

不知道,在父亲离开以后的日子里,我会怎样度过。我想,我会继续写作。就在昨晚医生在I C U对我们冷漠地宣布,你父亲今晚就会去世。那个悲壮的夜晚,我突然领悟到,你应该走自己的路,不要觉得孤独,爱你的人终会在你身边。哪怕稀少。你仍然会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想,这是父亲给予我的最后的礼物。

你鼓舞了我

文/ 曾庆伟

壬寅年腊月初九的早晨醒来,照例先看手机,有朋友给我发来消息:“2022年的最后一天,敬爱的董宏猷老师,于凌晨零点十八分,在武汉协和医院去世……”

我好像挨了一记闷棍,顿时眼冒金星,大脑一片空白……

前天,我看到戴新民在微博上说:“董宏猷双肺白了,在ICU!”我心里猛地一紧。经过三年新冠疫情的熬煎,尤其是2020年武汉遭受新冠疫情突袭,三镇居民中大都有亲友在这轮疫情中染疫丢命的痛楚经历,于是我们在这三年自觉或不自觉中接受了许多新冠科普知识,因而谁都明白年逾古稀的董宏猷,现在被邪恶的新冠病毒击倒而送进ICU意味着什么!方方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现在我们这些普通人对重压在宏猷师长头上的这座大山又能为之奈何呢?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心里默默为一向开朗、热情、豁达、乐观的宏猷师长祈祷:求助苍天庇佑宏猷师长闯过本命年的关隘,继续书写生命的华章吧!

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噩耗不期而来。董宏猷辞世的消息不断在微信朋友圈里刷屏,但我还是不死心,希望这些信息都是误传,便向多位朋友求正此消息的真实性。朋友们的共同回答是:确实。董宏猷终于没能迎来2023新年的第一缕霞光,驾鹤西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伤悲。

坏消息一被证实就显得更坏,我的情绪极度低落,心情沮丧,大半天怔怔地独自坐着,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着与宏猷师长相交40年的过往片段,那些温暖的画面如电影镜头般清晰可见。

过去的40年,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我一直是称董宏猷为董大哥的。董宏猷是1950年生人,长我8岁。他成名很早,上世纪70年代初,他下放市郊汉阳县(现蔡甸区)侏儒公社当知青,以写诗歌崭露头角,经常有以董宏猷或者郑耘(董宏猷笔名)署名的诗歌、散文作品发表于《长江日报》等报刊杂志,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小路》中“只有我傍晚的炊烟/默默地缠绕着你的炊烟”等金句,就是他在侏儒农村当知青时所写的诗。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湖北省公开发行的报刊杂志数量不多,能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文的人,在像我这般热爱文学的小青年心目中可以说是神一般的存在。所以,虽然董宏猷只长我8岁,而在心里,我是将他视为前辈老师的。不仅是我,与我同是上世纪80年代的文青,日后蜚声文坛的著名作家、诗人如邓一光、钱鹏喜、解智伟等人,都尊董宏猷为师。后来我们与董宏猷稔熟,开口闭口叫他董老师,他却说:“不要叫我老师,我们是兄弟”。 交往多年,如此这般,董宏猷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定位,既是尊敬的老师,也是宽厚的兄长,还是知心的朋友。今天写这篇悼文,我将“老师”“兄长”这两个称谓做个折中,称他为“师长”,大约比较贴合我们相互之间关系的实际情形。

我与宏猷师长40年前的相识,缘于我表姐夫李汉章的介绍。宏猷师长与李汉章是武汉市四十四中学的同班同学,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李汉章见我爱好文学,而我的文字却总没能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便说找人给我指点指点,答应将我仰慕的董宏猷介绍给我认识。

1983年元月4日,李汉章邀董宏猷和我到他家吃晚饭。那时李汉章与我表姐一家三口住在汉阳月湖湖畔的一间约20平米的平房。那天我心怀忐忑,揣了几篇投稿文学杂志而被退回的小说到了表姐夫家,天快煞黑时,董宏猷到了。他中等身材,穿一件军绿色大衣,白皮嫩肉,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干净而文静,其形象跟后来“大胡子叔叔”的人设相去十万八千里!

董宏猷静静地将我带来的稿子看完,表姐夫问:“宏猷,怎么样?”董宏猷回答:“依我看,这兄弟能写得出来。”

我的天!能从董宏猷口里听到这句话,我的血流加速、心跳加快,这话对我的鼓舞实在巨大!转眼40年过去,现在的我,也算是靠文字安身立命,并以文字获得了社会些许的肯定和朋友的尊重,或可算是“写出来了”吧,每每夜深人静,倾听由布兰登·格瑞翰作词、罗尔夫·拉夫兰作曲,布莱恩·肯尼迪和翠茜·坎柏奈勋演唱的《You Raise Me Up》(《你鼓舞了我》)时,便想起当初宏猷师长在表姐夫家中所说的话语,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谢谢你鼓舞了我!”

认识董宏猷后,我同他走动较勤,其中原因之一,是我当时的供职的单位——武汉市织布工业公司机关离董宏猷住处很近,他住汉口药帮巷守根里5号,每天上下班,我都要从守根里经过。隔三差五,中午在单位吃过午饭,我便踱步去宏猷师长家聊天,有时在他家蹭吃蹭喝,所以跟他一家三口都熟。1983年元月18日,午饭过后,我踱步到守根里,见他正收拾行礼,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他告诉我说:熊明泽、瞿晓和他受《工人文艺》编辑部委派,要去郑州采访,写“纪念二七大罢工60周年”的主题诗歌。董宏猷、熊明泽、瞿晓当时都是名声初起的青年诗人,斯时宏猷师长已从华师大毕业,分配在武汉市洪山区一所偏远中学当语文老师,学校放了寒假,他能抽出时间出差。

巧的是,待我从守根里回到办公室,领导将一份电报交给我,电文上说纺织工业部在河南郑州召开全国纺织设备工作会议,通知我们单位派员参加。我在公司技术科分管设备技术工作,领导吩咐我赶去郑州,务必于明天上午到会。我当即回家收拾行装,迅速赶往汉口火车站。在火车站售票窗口排队买票,没想到排在我前边的人,正是董宏猷。这真是巧上加巧啊,我俩相视大笑。我们买的是慢车票,硬座,武汉至郑州得走10多个小时,董宏猷把我向与他同行的熊明泽、瞿晓作了介绍。他们仨倒是有备而来,在上车之前买了卤菜,烧酒。夜里上车之后,他们开始就着卤菜喝酒。斯时的他们,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才气侧漏,一路上作诗吟句,让我好生羡慕,菜鸟般的我根本插不上嘴,只是在一旁傻看。

第二天到了郑州,他们住进河南省总工会招待所,我赶去会场报到。吃过会议晚餐,我就到他们的住所听他们吹牛侃大山。董宏猷对我说:“庆伟你既然来到郑州,写一篇关于‘二七’大罢工的文字试试吧。”

回汉后,我写了篇千多字的散文,交给了《工人文艺》编辑,编辑没看中,将稿件退还给我。我把退还的稿件转投给了《郑州晚报》。1983年2月7号,《郑州晚报》副刊发表了我的处女作《灯的畅想曲》。1983年2月7日应算是我正式迈开了文学创作步伐的日子,之后40年来,我累计公开发表了两百余万字的作品,但《灯的畅想曲》却是我第一篇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公开发表的小文。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宏猷师长当时的提议与鞭策,我能否吃文字饭还不一定,我整个人生道路可能走得就不是我今天这般的样子了。

1997年,我将先后发表在《长江日报》、《武汉晚报》、《工商周报》、《武汉商报》、《中国食品杂志》、《旅游导报》、《长江开发报》等报刊杂志上约20多万多字的饮食随笔结集,准备在长江文艺出版社以《三楚谈吃》为书名出版,我请宏猷师长为该书作序,他慨然应允,没过几天即将写好的《序》给我,该书的责编(也是我的朋友)告诉我说,如果不出意外,流程走过,就能静等《三楚谈吃》出版面世了。

世上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曾想就出了意外。因为彼时长江文艺出版社从汉口搬家到武昌,也不知长江文艺出版社内的编辑工作调动等什么的具体原因,反正结果是我的《三楚谈吃》书稿遗失了,出版计划就此胎死腹中。《三楚谈吃》没能出版,原稿丢了不说,还枉负了宏猷兄长费心所写的《序》,扎心的是,我还没留《序》的底稿。后来屡次碰到宏猷师长,他总是开玩笑地说:“庆伟你得还我的‘序’。”我只能报以歉意的苦笑。

我原本的打算,是请宏猷师长为我今年计划出版的拙著《楚食文化:山一程,水一程》作“序”,以此卸下这欠了20余年的人情包袱,没想到宏猷师长骤然辞世,归隐道山,再也不能给我写“序”了!“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呜呼,这笔人情债已经永远无法偿还了!

去年三月间参加戴新民张罗的一个文友徐基建追思会,与宏猷师长喝茶聊天,他说哪天找个机会小聚。4月某日,我邀宏猷师长夫妇在刘东家餐厅餐叙,他欣然应允。那天,他的夫人因其他事没能出席,宏猷师长兴致很高,自己点菜、亲自捞鱼,到处拍照,胃口也很好,不住气地夸赞刘东家餐厅的鱼做得好。席间他谈笑风生,用黄陂话学东学西,妙肖之极,引得大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餐后,宏猷师长请我去汉口解放公园天心茶社他的专用茶室喝茶,继续神侃。茶香袅袅……

前排坐者:右为董宏猷,左为本文作者

第二天,他在微信朋友圈中推发了一段文字,云:“正是人间四月天。庆伟请饭,主打吃鱼。从年轻时开始,曾庆伟便爱吃,善吃,尤擅侃吃。和他吃饭,听他谈吃,既是美食大餐,亦是精神大餐。鱼是活魚,做了一大锅鱼汤泡饭,另有红烧鮰魚,鲜美嫩滑。黄焖圆子加有许多鱼红,特别的泡。近年来,作为江汉大学武汉研究院的特聘教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的评审专家,庆伟开始著书立说,从介绍推广武汉美食,湖北楚菜,转向学术化系统化的研究,在许多方面,进行开拓性的研究,成果斐然……”

宏猷师长是公认的儿童文学大家,著作等身,才艺卓绝,心胸豁达,对于像我这样的后学从不吝啬扶掖与鼓励,上面他写的这段文字,如同40年前他那句“这兄弟能写得出来”的话语给我以鼓舞一样,今天仍然给了我巨大的鼓舞!

今天恰巧是我结识宏猷师长整整40周年,我将今年的第一篇文章奉献给宏猷师长,并敬献挽联于他的灵前:

教诲犹在耳边,如长江潮涌汉水浪;

风范永存心底,是龟蛇巍峨月湖云。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逝者远行,生活还将继续,在今年秋冬这轮疫情中,我们靠了运气躲过命运之神掷下的灾祸骰子,而今日,就让我们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为没能躲过命运之神投掷灾祸骰子的宏猷师长点亮一盏心灯,以寄托我们的绵绵哀思!

谢谢你,鼓舞了我!

壬寅年腊月十三

人杰倏忽不见

文/ 鹏 喜

最近一次与董老师宏猷兄见面,记得是2022年10月16日中午。曾庆伟约餐叙,邀董宏猷、肖新富、谢力军、陈谢和我,倡议发起主题为老文青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征文,推举董宏猷领衔编撰出版。董宏猷慨然应允。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就领衔编撰过武汉知青回忆录《我们曾经年轻》,传为文坛佳话。餐叙当日他一如继往谈笑风生,健谈且胃口好,身体、精神状态极佳。他当即推荐了参与征文策划和撰稿人选,把盏意犹未尽,提议移步解放公园,在他的茶室继续讨论。下午五时各位告辞,不料此时分手竟是诀别!

2022年12月31日噩耗传来时,我在咸宁,断然不敢相信,恍惚间,梓山湖湖风呼号,湖涛轰鸣,天地为之失色……

我有幸是董老师宏猷兄的老同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调入《芳草》任编辑,时杂志社改革,将编辑部拆分成两个编辑室轮月编刊。由刘宝玲带领李贺明、李旻、胡良清成立一编室,由董宏猷带领黄河清、田天、罗高林和我成立二编室。那时《芳草》脍炙人口的卷首语“花桥茶座”,就是董宏猷命名的。约一年后董宏猷调离《芳草》,去杨书案任所长的武汉文学创研所任专业作家。临行他推荐我接任二编室主任,《芳草》领导考虑我到《芳草》工作时间不长,是杂志社中资历最浅的编辑,便任命老美编黄河清接任二编室主任,任命我为副主任,实际主持二编室工作。这个小小的副主任,是我文学编辑生涯的重要起点,我由副主任而副主编、执行副主编、执行主编、主编。“扶上马、送一程”的上司是董老师宏猷兄。

如果算上2012年我的人事档案关系转入武汉文学院,虽然我仍在《芳草》主编岗位到2015年6月,但名义上我是文学院院长董宏猷麾下专业作家,二度成为同事。

董老师宏猷兄亦是师长。上世纪八十年代,民族街文化站连续举办文学讲习班。我和邓一光、曾庆伟、肖新富、胡汉华等一批稚嫩的文青是讲习班学员。那时董宏猷虽只年长我们几岁,却与刘纲纪、李绍六等名师是讲座嘉宾。我们那批学员,后来成为长报、晚报和《芳草》等报刊杂志的主力记者、编辑,被誉为“黄埔军校”毕业。而董宏猷以其深入浅出的讲座,成为讲习班最受学员欢迎的老师。

1989年,拙著《河祭》由《当代作家》全文发表,武汉青年作家协会联袂长江文艺出版社召开作品讨论会。时任武汉青年作协主席董宏猷为拙著写了评论《寂寞与凝重》,发表于《长江日报》。翌年《河祭》出版单行本,我将董文作为代序编入书中。

1995年,武汉作家协会组织编著《让我们与历史对话》,约定由董宏猷、彭建新和我共同承担案头工作,驻进酒店日夜编写。交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前夕,董宏猷主动提出,以主要执笔工作量考量,由我署名第一作者,他们署名在后,彭建新也赞同。当时我就很感慨,毕竟二位既是我的师长,又是作协领导。足见董、彭先生高风亮节,提携后生。

董老师宏猷兄还是我的文友。虽然在他众多文友中,我因不善交际不属他交谊甚笃的文友之一,而在几十年的武汉文坛生涯中,我和他一起渡过了许多朝夕相处的岁月。比如几次长篇小说笔会,比如我组织的芳草笔会,他组织的作协笔会。印象殊深的一次是恩施笔会,由武汉作协和芳草杂志社联合主办,笔会期间他不知疲倦的歌声和不伤大雅的段子,如今竟成绝唱……

董老师宏猷兄的文学成就和才华有目共睹,无须我置喙。世人皆认为他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而他的诗歌热情奔放,如行文流水。我尤其敬佩他的散文文笔,对我近年偏爱的散文写作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世上人无完人,尤其文人往往集谤誉于一身,而论文品、人品、才气、人像,董老师宏猷兄堪称典范……

这样一位人杰,这样一位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美髯公倏忽不见,怎不令人顿足捶胸!昨日读到陈谢的悼文说:“他没熬过万恶的2022年……”我要补充说,这是一个困惑和悲愤的年份,令人思考和究问的年份。谨以拙文为纸钱和祭酒,奉献董老师宏猷兄于九泉之下九天之上,伏惟尚飨!

(鹏喜文选自公号“梓山湖书院”)

大胡子胖叔叔

文/ 叶大春

虎年疫情肆虐凶猛,酿下不少悲剧。眼看抗疫胜利在望,万万没想到在2022年最后一天,新冠病魔掠走了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孩子们喜爱的“大胡子胖叔叔”董宏猷。噩耗传来,万分震惊,扼腕悲叹,肝胆俱裂,想写点纪念文字,可心乱如麻,脑袋昏沉,无奈,只得放弃,待到痛定思痛,捋清往事,再写此文祭奠董兄。今天是董兄的“二七”,忽然有了冲动,便洗浴,燃香,开机,回忆,写起……

与董兄的初识,是在1985年春。那年我刚调入武汉电视台,参加了专题片《来自武汉的报告》撰稿,担任电视短剧《谁是莫雨》的编剧(根据著名作家铁凝的短篇小说《六月的话题》改编,著名导演巴特尔执导),这两个电视作品分别获得中央电视台国庆专题展播一等奖、全国电视短剧小品展播一等奖。因此,与儿童剧女导演曾玉华有了合作。当时曾玉华看中了董宏猷的儿童小说《清香清香的栀子花》,可他太忙,只好让我来改编。在电视台里,我们见了一面,那时董兄还没留大胡子,脸庞与身材显得有点胖,眉清目秀,热情爽朗,谈吐自如,而我寡言少语,腼腆怯场,自卑彷徨,想打退堂鼓。董兄看出我的心思,爽朗地笑着鼓励我:“不要怕!大胆去改!我相信你能改好!”一番话打消了我的顾虑,我大胆地改出一稿,曾玉华与董兄都挺满意。当年夏天,正值栀子花盛开的季节,原定于在董兄当知青落户的蔡甸侏儒山乡村取景拍摄,董兄太忙,也成人之美,由他提议改到我的故乡——江夏纸坊取景拍摄。儿童剧《清香清香的栀子花》是武汉电视台第一部儿童剧,在央视播出,并获得儿童剧金童奖。这多亏于董兄的原著好,也多亏他的点拨鼓励才得以改编成功。

不久,我与董兄有了第二次合作:武汉电视台专题部想拍一部董氏兄弟(董宏猷、董宏量)的励志专题篇,请我当撰稿。我紧锣密鼓地采访了董氏兄弟,听他们讲述童年往事与青年历程。董氏兄弟虽然出身贫寒,经历坎坷,却靠拼搏奋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一个成了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一个成了著名诗人。可惜的是,这部励志专题片因拍摄经费问题而搁浅,让我无端地欠下董氏兄弟一笔人情。我给董兄表示歉意时,他豁达地说:“没事没事,这不怪你,让你辛苦了,白写一场。”

这两次与董兄亲密接触,激发了我对儿童文学的喜爱与创作欲望,我尝试着写了一些儿童文学作品。1987年我的儿童小说《除夕夜》在天津《儿童小说》发表后,被《儿童文学选刊》选载。董兄给我打电话热情祝贺我,鼓励我多写多发。后来我一鼓作气,乘势而上,在《人民文学》发表《冬子》,在北京《儿童文学》发表《麦草堆》《鱼塘》,在天津《儿童小说》发表《魔沼》,在上海《少年文艺》发表《红丘》《瘿袋》,在江苏《少年文艺》发表《蓝鸽》,在湖北《少年世界》发表《窗户》《迷宫》……董兄作为湖北儿童文学领军人物,对我倍加关怀与奖掖,夸赞我是湖北儿童文学的一匹黑马,邀我参加由他主编、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爱国主义教育少儿读物《祖国在我心中》,引荐我参加湖北少儿出版社黄石笔会、三峡笔会,中国作协在烟台举办的全国儿童文学研讨会,还张罗着为我召开了儿童文学作品研讨会,请来了北京、上海的儿童文学作家与编辑为我研讨鼓劲,这份沉甸甸的情点点滴滴在心头,让我感激至今,回想起来如沐春风,温暖在心。惭愧的是,我辜负了董兄的期望,中断了儿童文学写作,转而喜爱上小小说,又因工作原因当起儿童剧、栏目喜剧编剧。董兄没有“恨铁不成钢”地责备我,反而宽慰我:“没事没事,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后来他看了我的小小说与儿童剧,夸赞之余,又来巧妙地“引诱”我,让我写儿童小小说,把儿童剧改成儿童小说。我动过念,却因儿童剧、栏目喜剧创作量太大而放弃。直到去年7月一次文学聚会,我最后一次见董兄,他仍然感慨:“当年你儿童文学创作势头多好,可惜半途而废了!”当得知我退休后不当编剧了,清闲下来了,又劝我:“快回到儿童文学队伍里来吧!”我苦笑:“老啦,没有童心了,写不好了……”我敬佩他,一直保持着蓬勃旺盛的童心与创作欲,写出那么多令孩子们喜闻乐见的好作品,不愧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常青树与领军人!

2002年,时任上海《少年文艺》主编的任哥舒先生约我写一篇专访董宏猷的文章,我与董兄在电视台旁的咖啡厅见面,好在我当年为写励志专题片采访过他,对他的青少年往事熟悉,采访起来很顺利,写起来也顺手,很快写成了报告文学《大胡子胖叔叔》,刊登在《少年文艺》2002年第11期上。从此,董宏猷的雅号“大胡子胖叔叔”在少年儿童中喊开了,有的报刊还专门为他开设了“大胡子胖叔叔”专栏。董兄特别喜欢这个雅号,每次聚会或在书上签名时,都要龙飞凤舞地画上一个大胡子胖叔叔的速写钢笔画,憨态可掬,饶有情趣。

董兄的童心与激情、快活与幽默是出了名的,无论在哪里,在什么人群里,只要有他在,气氛就会活泼欢快。无论是在会议小憩、品茗饮酒,还是车舟旅途、散步游览,他都能谈笑风生,吟诗唱歌,激情澎湃,童心荡漾。记得三峡儿童文学笔会,他像顽童一样趴在江滩上找三峡彩石,跳进江中表演狗爬式仰卧式等玩水怪招;在赤壁雪峰山笔会上,冬天山上冷,他让大家披上毛毯,聚集在一起通宵喝酒唱歌,把能唱能想到的中外歌曲唱了个遍,直到朝霞出来,才唱起《难忘今宵》散场;在烟台笔会,他编了一个段子,某作协领导在开幕式上讲话:上次笔会开得很成功,不但产生了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还产生了儿童……台下哄堂大笑,原来上次笔会两儿童文学作家恋爱结婚生子了;在蔡甸南湖纺织疗养院笔会上,邓一光饭量大吃相猛,程天宝每天清晨打太极拳,董兄编了一段顺口溜:“邓一光顿顿吃光,程天保天天保命”,后来又加了一句:“叶大春夜夜叫春”。大家笑得喷饭。我“抗议”:“莫胡扯瞎编!没有的事!”董兄坏笑着解释:“为了让这个顺口溜好笑好玩,你就做点牺牲,受点委屈,忍着吧!”在神农架笔会,进山过卡时,他满头披发一脸大胡子,戴上礼帽墨镜,披上花围巾,故意飙出几句外语,引得检查人员警觉,误以为他是外国人(当年有禁止外国人进神农架的规定),盘查了他好半天,逗得我们笑弯了腰;2019年初秋,我与董兄一起参加了武汉作家走进江夏黄家湖军运村采风活动,听他嗓音沙哑,不像昔日那般谈笑风生,感到诧异,一问才知道他咽喉部位动过手术,音带损伤了,失去了嘹亮雄浑的歌喉,清脆磁性的嗓音,但他没失去童心与乐观精神,不能引吭高歌,就轻声吟唱,就吹口琴,就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讲笑话故事,童心不改,激情不减,快乐不息。后来,我在武汉电视台拍摄播出的军运村中外运动员联欢晚会上,看见董兄登台吹口琴的画面,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博得满场掌声喝彩声。他就是这样的快活人,走到哪里都要用童心观察亲近这个世界,把幽默、快乐与爱心濡染传递给人们……

我想再说说董兄与武汉广播电视台的不解之缘。除了根据他原著改编的武汉电视台第一部儿童剧《清香清香的栀子花》,还有他编剧、钱五一导演的电视连续剧《汉口码头》,我撰稿、他主演的综艺片《难忘知青岁月》以及一些儿童剧、儿童专题片。已故的少儿频道原总监、儿童剧女导演曾玉华与董兄是华中师大校友,交情颇深,曾称董兄为“不挂名、不付薪、不占编制的艺术顾问、活动策划”,一有拍片任务、晚会活动,总是抓他的差,还不付劳务费,通常就在食堂吃盒饭,或到街头吃大排档,应得的稿酬也低得可怜。董兄曾调侃道:“到底是电视台穷呀,还是你这个总监抠呀,原以为给电视台写稿能起个篓子,没想到比儿童文学稿费低多了。”曾玉华凭交情,跟他哭穷耍赖打哈哈,董兄心太软,讲义气,一如既往随叫随到,无怨无悔地帮衬少儿频道。董兄还热心牵线搭桥,把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作品介绍给武汉少儿频道,如董天柚、韩辉光、徐鲁等儿童文学作家都来“触电”过。那些年,少儿频道红红火火,风生水起,《历代聪慧少年》《丑角风波》《寂静之声》《暖冬》《驴吉普》《班旗升起来》《小鼓王》《剪纸姑娘》《天爱》等儿童剧频繁夺得飞天奖、星光奖、金童奖、意大利儿童电视节大奖,还有一些儿童专题片、儿童晚会在董兄的策划与撰稿下精彩纷呈,并在央视播出。武汉少儿频道的繁荣发展,有董兄的功劳与奉献。

另外,董兄与广播电视台有广泛的参与合作,经常当评委嘉宾策划专家,献计献策亮相亮声于声屏。最难忘的是2020年武汉封城期间,董兄当起勇敢的“逆行者”,置生死于度外,笑傲新冠毒魔,与武汉广播电台开设了一档节目,每天晚上给听众讲故事、朗诵诗歌、读他写的抗疫日记、播放音乐,抚慰劫中人心,鼓舞抗疫士气。他在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说:“我是儿童文学作家,如果我没有一颗童心,一颗悲悯之心,又怎么能写出优秀感人的儿童文学作品呢?”是呀,他的两大代表作《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一百个孩子的中国梦》都有这种童心与悲悯之心!大胡子胖叔叔去了天国,但他的作品与精神永远留存在人间。曾经与这么一位很有童心爱心悲悯心、德高望重博学多艺的兄长交往过,是我的福分与幸运……

我与贤敏

家父仙逝,年愈八旬的两位老友邹贤敏与朱子昂(二人均为评论家)前来看望家母,令我无比感佩。邹伯伯还是那样乐观豁达,如这篇文章的结尾:“但愿他乐观豁达地走下去,让有限的生命留下更多有益于世的痕迹.” — 周璐

文/ 周翼南

邹贤敏兄的学生要为贤敏编一本纪念文集,约我写一篇文章。我未加思索,答应了。因为我与贤敏是相识20多年的老友,我从未写过他、介绍他。但是,动笔时发现这是件难事。

难就难在我与贤敏从未共过事。他是教授、学者、评论家,我呢,先是编辑,而后成了作家。再说,相处时间极少,他居武昌,我住汉口,一江之隔,除了通通电话,一年至多见上三四次面,从未促膝长谈过。就是见面了,也是一杯清茶,东南西北地聊天,不曾具体研讨一个什么问题。总之,我们之间似无事可记,无话可引,要写成一篇文章,可就难了。

想了想,觉得这也是颇怪的事。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我视为朋友的人甚多。大概有数百吧。由于各种原因,近些年来渐趋疏淡,有的甚至不通音讯。我愿与之往来的也就那么20来位朋友,其中就有不曾共事的贤敏兄。

再深入地想一想,发现这20来位朋友的共同特点是:自我从认识他们起,到现在,他们都没有什么改变。

如今,我和贤敏均年过花甲,早已进入“爷爷辈”了。贤敏若因事过江,总要到我家来坐坐聊聊。我觉得贤敏除了头发花白外,几乎没有变什么,仍是过去的他:真诚直率,不会寒暄客套,胸无城府,不使心计,毫无架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认识他时他就是这样。我不记得是何年何月在何场合第一次见面。大概是1980年吧,我离开了那所给予我很多的中学,被调到刚刚创刊的文学月刊《芳草》任小说编辑。

其时“四人帮”虽然覆灭,但“左”的流毒依然存在,似是早春二月,虽然可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却不时有料峭的北风。可以说,充满生气的《芳草》是站在思想解放前列的,从创刊起,它就团结了一批作家和评论家。贤敏便是评论队伍中的一员战将。

现在的文学青年很难想象当时创作的艰难,也不懂“三突出”是个什么创作原则。简言之,当时创作有许多禁忌:文艺必须为政治服务,只能写“光明面”,只能写工农兵……稍越雷池一步,便会遭到不测。我当时写过一篇散文《我家的猫》,便有人兴师问罪:为什么写猫而不写工农兵呢?现在说来可笑,而在当时,这可是一个涉及“创作方向”的严肃问题。

《芳草》执著地向前走,发表了一些有真情实感的作品,或涉“伤痕”、或涉“爱情”、或涉“阴暗面”,等等,于是便有非议有争议,便有反对者和支持者,而贤敏,是站在《芳草》编辑部一边的。

那时贤敏便是评论界的一位“名人”。早在1979年他就三次访问徐迟,发表了三篇谈报告文学真实性的论文,引发了争论。继而,《长江文艺》发表了一首题为《请举起森林般的手,制止!》的诗,因揭露“阴暗面”而遭非议。贤敏奋起支持,撰文评介,又引发全国性讨论。如此等等。贤敏便成了《芳草》的常客,经常参加我们的作品讨论会或作品评奖会。

我很喜欢贤敏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他的发言总是单刀直入,从不拐弯抹角,一是一,二是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作品论作品,直率坦诚,而且言简意赅,深入浅出。他对文学创作“写中心”“跟形势”“观风向”深恶痛绝,他认为“写中心”违背了艺术创作规律,他说,把“中心”二字颠倒一下就对了,要“写心中”!——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写中心”与“写心中”》,极有见地,现在读来,也是有裨益的。

但很多人信奉“文艺从属于政治”,习惯于“跟形势”“写中心”,在他们眼中,贤敏成了一个激进的叛逆者——我想,正是当年有一批贤敏这样的“激进的叛逆”,才有今天文学艺术的多元化吧。

但这种“激进”是要付出代价的。《芳草》换了主编。贤敏因为在当时省文联扩大会议上作了论述“文艺与政治关系”的发言——我没有参加这次会议,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有人言他“反对毛泽东文艺思想”。

从此,他由“常客”变为“不受欢迎的人”,武汉市的一些文艺讨论会上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只是我们的友谊延伸到今天。还有一点要说及的是,后来他把那次发言整理成为一篇论文《文艺的歧路》,发表在《新文学论丛》上,继而被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理论集》之中。

我曾对贤敏说过我的一个不甚成熟的观点。我说,我们这代人有幸经历中国当代的两次“大革命”,一是20世纪50年代初至70年代中期的“文化革命”,二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今尚在进行的“经济革命”。我还说,后者比前者更能触及人的灵魂,因为在利益的驱动下,人的七情六欲会得到充分地暴露,因此人极容易丧失自我,特别是文化人,要抵拒外界的诱惑,固守自己的理性和良知,需要极大的定力。

贤敏以为然。

也许是这种相通使我和贤敏的友情延伸到今天。这么些年,我目睹许多过去的朋友或从政、或经商、或走红、或成名……而贤敏却没有什么改变,这不仅是外形上,而是他内心始终保持一个文化人应有的心态,固守自己的理念和良知。他默默地、毫不张扬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对人有益的事,如主编《西方现代艺术辞典》、主编《中学语文》、主编《中学语文素质教育名家丛书》,等等。他还在思考,写了不少涉及人文领域的有分量有见地的论文。

他为此付出了精力和心血。正因如此,他受到友人和学生的尊重。

与贤敏相比,我是自愧弗如的。我曾对贤敏笑言道,鲁迅始于“呐喊”,继而“彷徨”,我们这代人也似乎如此。我是觉得,在信息通达、网络密布的现代社会,步入暮年的我,能做的事极其有限。特别是一些年长、年轻友人的逐一离去和冥王星从九大行星除名后,我悟到人是伟大的,亦是渺小的;生命是顽强的,亦是脆弱的。于是,我往往有些悲观。

贤敏或比我乐观豁达。这也正是他的优点。他能目无旁顾,径直往前走,很少想身外和身后的事。他常在呐喊,而绝少彷徨。但愿他乐观豁达地走下去,让有限的生命留下更多有益于世的痕迹。这是一位老友的祝愿。

2008年春

(选自公号“周翼南文与画”,获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