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翼南 (1941-2022)
宏猷近时患恙,体弱,常淌虚汗,故他将刮掉他那极有特点的大胡子。我想,应该把那幅“入定图”送给他了。

这幅《宏猷入定图》是1993年春天画的,很传神。在这之前,即1992年,宏猷因心脏病住院。我去看他,送给他一幅《宏猷皈依图》,“皈依”是侧面坐像,“入定”是正面坐像,都有圆圆的眼镜,胖胖的脸,蓬蓬的大胡子。我送他“昄依图”是希望他静心养病,如皈依佛门,杂事少想。
如果把目前武汉地区的作家分为三个“梯队”,那么,宏猷便是“第三梯队”中的老大哥了。第一梯队中有姚雪垠、曾卓这样的老作家,我们这代或属第二,我们是40年代出生的。
中国作家的生涯多坎坷,情况却有些不同。以第一梯队中的老诗人曾卓为例,他在50年代初便身陷囹圄。我们这代人则在“文革”的巨浪中几逢灭顶之灾。
“第三梯队”也不那么幸运,他们长身子骨的时候吃不饱肚皮,正读书的时候碰到要“革”文化的“命”,也许戴着红袖章威风了一阵子,但立即都被赶下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去了。他们摇摇晃晃进入70年代后期,拨乱反正,文坛开禁,他们便各以自己的天赋和勤奋成为一名作家。
目前,武汉的文学创作或处在兴旺发达的时期,我们的“第三梯队”中涌出一批出众的作家,不说女士,只说男士且限于武汉文学创作所,按年龄顺序便有宏猷、胡发云、陈应松、刘醒龙、邓一光。值得高兴。但也有隐患,就是他们身体状况都不甚好。就说发云吧,原以为他体壮如牛,忽地发病倒下,心跳停止,到另一世界去转悠了一会,也许是想到还有事业、夫人和孩子,又悠悠地走了回来。
宏猷看来总是笑嘻嘻、胖乎乎的,但心脏却有点毛病,“早搏”。1992年住院,吓人一大跳。总算好,又笑嘻嘻、胖乎乎出了医院。

宏猷是个热情的人,热闹场合总有他,没有他似乎就不热闹了。他又能唱,他与发云的男声二重唱《伏尔加河纤夫曲》达专业水准。有些人视宏猷为“活动家”,他确实组织了一些有意义的活动。这几年来创作也丰收,特别是他的《十四岁的森林》获得好评。
去年,宏猷主编由武汉知青们共同撰写的《我们曾经年轻》时,他已经不年轻了,蓬蓬的发须里夹杂着白丝。也许是编这本40万字的纪实文学集过度劳累,他又一次病倒,又让我们吓一大跳。然而,他又一次微笑着出院,由于虚弱,在家静养。
我们去看他,发现他的胡子没有了,似乎回到当年知青的模样。喜欢并赞美过他胡子的人都为之惋惜,我却想到昔年画的那幅“入定图”。
佛家修行有戒、定、慧之说,由戒入定,由定则慧也,得慧者方可悟天地万象生灭之法。画“入定图”时曾题数字于画上:“昔日曾写宏猷皈依图,看来先须入定,然后才能皈依。”我第一次办画展,将这张画公诸于众,众人笑,宏猷却沉思于前。我对他说:“这幅画是你的,在合适时我会送给你。”
一晃过了三年。我把这幅画裱将起来,并题一偈于画上:
“美髯宏猷,沧海浮游,心静无事,定然长寿。”
这“无事”,并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无所事事,乃是一种超脱于俗事、琐事、妄事之上的境界。
我已入知命之年,明白在斯世斯时文人我辈只能做一些自己愿意做的、能够做的事。当然是无愧于己的事。
宏猷把自己居室取名为“白壁斋”,他得这幅画,悬于白壁,或可自笑自赏。到底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送一幅小画给宏猷,竟写了这么多字。打住。
1996年于顶天楼
(选自公号“周翼南文与画”,获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