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文斌
接客小城火车站
那些年,我也参加过接待各级记者的活动。一个地方报纸的记者下基层采访,都要先给各级部门打招呼,然后派人派专车接送,好吃好喝自然不用说,生怕有招待不周。省里媒体来的记者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人民日报》的记者,好像还没有来过安陆。
身为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讽刺与幽默》主编的英韬先生,起码是高级记者,论行政级别,怎么也不止县级。怎么接待他,我们确实犯了难。
没想到,英先生在信中特地嘱咐,不让我们到武汉去接他,坚持要自己从北京乘火车到武昌,然后转车到安陆。
尽管这样,在安陆火车站怎么接到英先生,又成了我们的问题。虽然我和英先生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但从未见过面,连他的照片也没看过,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再者,英先生从老远的北京来,在车站还是我们头一次见面,这见面的方式可得掂量掂量。
大家经过商量,决定把英先生的一张漫画像放大,贴在一块木板上,到时在车站高高举起,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接人,到时英先生一定看得见。英先生是大漫画家,对这样的见面方式应该不反感。
可接站怎么也得有台车吧,让先生出了车站步行到宾馆,虽然只有10多分钟的路,还是太说不过去。一位漫友自告奋勇地找朋友,借了一辆北京212吉普车。
1989年4月1日上午,是英先生到安陆来的日子,我们一群人穿戴整齐,乘借来的吉普车,早早来到安陆火车站。火车晚点几分钟进站,按照分工,我们在车头、车尾、出站口和有通道的地方都派人守着。其他人的目光急切地在下车的人群中搜寻,寻找一位素不相识却极想见到的客人。
不大的安陆火车站,人不多却有点乱,但我们正处在“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状态,还带有一点惶恐。随着涌动的人群从各个车厢出来,大家把目光聚在一位老者身上。
他身穿浅灰白色夹克、内穿深棕色毛衣,手提蓝色帆布包、戴一副宽黑边眼镜,头发花白。尽管衣着不光鲜,装束也寻常,但从他身上透出一种文雅、一种风度。
我们几乎同时认定,这就是我们要接的客人,便都不约而同地围了过去。面对我们的目光,先生认定是接他的人,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微笑且干脆地说道:“我是英韬。”

大家纷纷上前自报姓名并和英先生握手。来自京城的漫画大家和一群基层的漫画爱好者,就这样见面了。
英先生没有来之前,大家天天盼,日日念,终于盼到京城来的漫画大家,我们不安起来,安陆接待条件差,不能同北京相比,这里的吃住英先生习惯吗?大家都是漫画新手,该拿些什么样的作品见先生呢?
见面几分钟,就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了。英先生幽默、风趣的谈吐,很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初次见面,居然一点隔阂都没有。
我们上了车,在车上提出请他下榻当地最好的安陆宾馆,然后正儿八经地为他开个欢迎宴会,请有关领导作陪。英先生马上拒绝了,说只要住的地方卫生、安静点就行。我们连忙说,那就住五七棉纺厂招待所,那儿很安静。英先生说行,至于吃饭,英先生更干脆地说:“随便。”那神态,有“总不会让我饿着”的意思,让我们感到亲切而随和。
只为一张卧铺票
时间过得很快,离英先生回北京的日子不远了。我想,怎么样也不能让先生坐火车硬座回北京,一定要想办法弄一张火车的卧铺票。
那时,火车是人们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武昌到北京需要行车一天一夜。不少的车次因严重超员,车上的乘客常为了一个座位或者一片空地而争抢,不要说卧铺票,就连一张站票都难求。
我提前托熟人找关系,想尽办法想弄一张卧铺票,结果,回复都是没办法。万般无奈,我决定亲自往武昌车站跑一趟。把英先生当天在安陆的活动安排好以后,我拿上英先生的记者证,在文化馆开了一张证明,再带上自己的身份证,天没亮就坐班车赶到武汉。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算是排上一天的队,能拿到一张卧铺票也值得。
走进武昌南站的售票大厅,只见人头攒动,几十个售票窗口,每一个窗口前都排有一条长队,前挤后拥。虽然只是四月上旬,大厅门窗全开,挑高的屋顶上风扇旋转,人群里散发的汗味和热气还是充满大厅,不断进来的人,又将大厅外经太阳暴晒过的热气裹携进来,蒸腾发酵。望着不停地挤来挪去的人群,我傻眼了。如果这样排队,估计排两天队也没用,更何况每天发售的卧铺票只有那么有限的几张。
眼看到中午了,怎么办?无助之际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找站长”。在候车大厅里,我逢穿制服的人就问,问了一圈人,都不知道站长在哪儿。是呀,谁知道站长在哪儿?于是,我改口询问车站办公室怎么走。一次又一次地拦住车站工作人员,重复着同样一个问题。终于,一位年纪稍大的穿制服的男子给我指了指一扇门。当时,也记不住别人指点的迷宫般的线路,只是双手举起手里所有的证件,直接从剪票口挤进站内,撒开腿就往办公室方向跑,这一跑不要紧,引来好几个车站工作人员在后面追。
就这样,我边跑边解释,满头大汗地到达了写着“站长办公室”的房间。推开门,看到房内有几个人,或站或坐,我喊了声:“站长,我有事请求解决。”
一位身穿制服,留着短发,微胖的中年女士, 扭过头看着我,我估计她就是站长。
我发现这是位慈眉善目的女士,还带着微笑,估计是位好说话的人,就递上了英先生的记者证、文化馆的证明和我的身份证。
可能是英先生的人民日报社记者证起了作用,也许是我这个购票的方法特别,再不就是我这副显得老实的面孔加上满头大汗,总之是感动了女站长。她边听我说,边倒了杯水给我。随后在桌上拿过一叠便笺,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扯下来,依然带着笑递给我。我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请11号窗口给来人办理到北京卧铺票一张。”
我忙不迭向女站长道谢,心里像喝了凉水般痛快。出了站长办公室,直奔售票大厅11号窗口排了队。这时我心情大好,觉得车站内的一切都让人感到舒适。排队约一个小时,终于轮到我,我把站长写的条子和钞票一起递进去,售票员略看了看纸条,点几下钞票,“啪啪”几声轻响后,递给我一张卧铺票。
拿到这张小小的硬纸片,我像捧着块宝贝似的,生怕掉到地上不见了,看了又看,再放进口袋里,又从口袋外面摸了一下,确认车票在内面。
此时我发现肚子有点饿,这才想起从早晨5点钟到现在,我已经11个小时没有喝水吃饭,就在车站一个面摊上吃了碗面,满心高兴地打道回府。
《山乡春早》初获奖
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是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县级市。江汉平原和大洪山在这里交汇,地理环境独特,有山有水,这个被称为安全陆地的地方民风很淳朴。
1977年8月,不到16岁已高中毕业的我,怀着对乡村好奇的心理,主动要求告别母校和家人,汇入了“上山下乡”的知青洪流,在安陆白兆山和涢水之间的棠棣公社联合渔场知青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几十个知青在这里跟农民学习种地种菜、养鱼捕鱼。农闲渔休时,每个知青每天要捡120斤牛屎,以备冬天养鱼。
那时,牛是农民的主要劳动力,牛屎是农田的基本肥料,能留给我们捡的很少,要想完成任务,唯一的方法是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尽可能走远些,去别的知青到不了的地方。往往捡满一担牛屎,走完十几里地回知青点时,便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然后一阵好睡。
也许是累了才体会到躺在床上的舒服,或者是完成当天任务,挣得到了10工分后获得的的轻松,当我睡足了醒来时,突然发现窗外山清水秀,田平如镜,一群农民在绿毯般的草地上忙碌着,风光异常地迷人。
于是拿起久违的画笔来。此时的眼中,一块石头、一棵小草、一缕清风都是有感情的。有了画笔,一个人的寂寞、一个人的激情、一个人的忧愁感伤,都可以通过描绘身边的山山水水去表达,人与自然的天性契合让人的精神得以回归。
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划着船去检查渔网。
清晨,太阳刚露头,把一库清泉水唤醒,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小船像行在蓝天上一样。如果你在雨后初晴来到水库边,很可能会看见一幅“泼墨山水画”;如果你在初秋的清晨登白兆山,荡荡悠悠的轻雾肯定会让你流连忘返;如果你从水库溯源而上,脚下踩过石头发出的声响,仿佛踩着千年的瓷片……
这些当年知青生活中美好的场景,成为我当时能在农村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撑,久久不能从记忆中抹去。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种绘画语言来表达这种情感。
能不能用诗和漫画结合来表达这种挥之不去的记忆呢?
当这种念头闪现时,我感觉自己积压已久的情感找到了出处,于是一组《山乡春早》漫画作品随着心情而被创作出来。为了更好地表现这种情感,我用尝试中国传统水墨来表现。当时,画了一稿又一稿,然后挑了最满意的一组寄给了英先生。
作品很快见报了。让人惊喜的是,发在1992年6月5日《讽刺与幽默》的4版头条上。

1992年12月19日,我收了《讽刺与幽默》编辑部寄来的一封信。
张文斌同志:
新年好!
您的大作《山乡春早》已被评为1992年度优秀作品,特向您致贺。
请务必在一月底之前,将您的照片、简历、签名(横排)寄到编辑部,以便发表。
年内,本刊将组织学术座谈会,邀请优秀作品作者参加并颁发纪念品,待日期、地点确定后再另行通知。
请将获奖作品按展出规格精心加工复制一幅,将来带到座谈会上,及日后出版、展出之用。
祝您在新的一年里,创作出更多高水平的漫画作品!
谢谢!
《讽刺与幽默》编辑部
宜昌承办漫画会
1994年初,《讽刺与幽默》编辑部决定,1994年的漫画年会在湖北宜昌召开,英韬先生邀请我为会议特邀代表,并负责整个会议的筹备工作。
这一下,令我想了许多。在安陆办会,我是安陆人,认真办事责无旁贷,可在宜昌办会,那儿的能人多的是,北京也有人,武汉也有不少漫画界的人,怎么独独要我这个不是宜昌人的张文斌去办。
但先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外表加内心的憨厚,办事一丝不苟,让英先生放心。
接到任务后我既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对于我将又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忧虑的是,那时候的我没有去过宜昌,对这个城市还很陌生,如何做好这次会务工作,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加上通信不方便,压力很大,怕做不好会务工作,辜负了英先生的期望。怎么办?当时暗暗下决心,再难,也要把英先生交办的事做好。

我首先找来宜昌市地图,试图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个初步了解,然后查阅资料、找宜昌的朋友介绍那里的情况。最后把所掌握的情况,按会议的要求进行梳理,提出一个初步方案提供给英先生,请他审定。英先生很快就回信了,基本上同意我提出的方案,并对会议的议程,代表的接站及生活细节,提出了具体要求。
直到这时候,我才打开文化馆上锁的电话,按英先生的要求,同宜昌有关方面进行了沟通。几经联系商量,会议地点定在宜昌市沿江大道38号三峡宾馆,时间为3月24日至30日。
但进入3月份以后,宜昌的天像破了一样,雨下个不停。天气预报说三峡地区3月份将处在雨季,这可急坏了我,怎么办?英先生风趣地说:“雨中的三峡更有诗情画意。”
3月23日,我拿着《讽刺与幽默》给我的委托书,提前来到了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按着英先生的要求,我和负责接待的宾馆业务经理进行了对接,把代表的房间、会场、生活及交通等事情作了安排,等着会议代表们的到来。
晚上零点前,我带着车赶到宜昌火车站接英先生一行。宜昌是旅游城市,又是游客到三峡的必经地,尽管是深夜,丝毫不影响游客们的热情,车站广场上挤满了旅行团队,人海中想找到要接的人,会费很大的劲。从北京来的火车,整整晚点30分钟才到站。此时,焦急的旅客拼命往前挤。我事前准备的接站牌根本派不上用场,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流一浪又一浪地朝前涌。正在着急时,隐隐约约听到英先生的声音:“找张文斌。”声音像GPS一样定了位,我从人缝中循着声音挤过去,终于接到了英先生。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先生的老伴一同来到了宜昌。师母见到我后高兴地说:“文斌,一路要你多多关照。”
到了三峡宾馆,英先生顾不上休息,让我把会议准备情况作了汇报。按照英先生的要求,我和宾馆工作人员,把第二天会议的会场重新检查一遍,确定无误后才休息。
所幸的是,天公似乎知晓我们的一番心意,会议开幕的那天清晨,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得江边的青山如画,照得江城宜昌五彩缤纷!
多彩风光峡江游
一天的会议后,接着就是去长江三峡采风。傍晚代表们登上去三峡的客船。这次会议北方的代表比较多,有夏清泉、徐鹏飞、蒋谷峰、庄锡龙、汪家铭、魏铁、李滨声、杨玲和张爱学等。由于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坐江轮,船行至巫峡,幽深的两岸山峰连绵不断,秀丽多姿,船行峰转,刚才还见前方大山挡道,转眼却是江水滚滚向前,大有“船到山前必有江”之感。大家被美丽的峡江所吸引,不约而同地相聚在客船的甲板上,望着从身边慢慢退去的三峡夜景,大家兴奋不已,或唱、或跳、或表演魔术等,纷纷亮出各自的绝活,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有说有笑,高潮不断,久久不愿散去。

会议要求大家在采风期间,交3幅以上随感漫画。
以前只是在报刊上见到漫画家们的作品,这次却有机会全程近距离地感受他们的创作。
船驶入三峡坝区已是深夜,工地上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魏铁先生有了第一幅作品《日以继夜》。
夏清泉先生在爬山时,脚上的袜子老往鞋尖上跑,成为笑话。这一细节马上被李滨声先生抓住了,用他特有的表现方法,画了幅《疑是内穿健美裤》。
在巴东神农溪漂流时,由于水的落差大,当船顺水而下时,水急似箭,船去若飞,惊与险同在,一船人的生命全掌握在操桨船工的手中。一把普普通通的船桨在英先生的笔下,变成了劈波斩浪的大刀,令人叫绝。
徐鹏飞先生的视觉,则是关注环境保护。当他看到有的游客随意往长江扔垃圾时,觉得应该用画笔警醒这些不良习惯,于是有了美丽的长江上漂满垃圾的画面,名为《长江奉献给游客的是美景,游客回赠给长江的是……》,并且题目不说完,留下空间让读者去思考。
庄锡龙先生的速写漫画、蒋谷峰和汪家铭两位先生画的《三峡游记》、夏清泉先生画的《三峡畅想曲》等,匠心独具,各展所长,三峡在艺术家们的笔下与心中飞舞,变成了一幅幅令人回味的作品。
看着漫画家们一幅幅的佳作问世,我心里没底了,画什么呢?英先生看出了我的心事,让我多看,留意细节,画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

到了小三峡,做小生意的人很多,旅游给这些靠山里几亩薄地生活的农民带来了希望,家乡不起眼的土特产成了国内外游客的心爱,很多一辈子没有出过山的人,如今包里有了美元、日元、英镑等外币。这不是一幅很好的画吗?我把想法讲给英先生听,得到英先生的肯定。于是有了第一幅、第二幅。
三峡采风,让我近距离感受了漫画大家们的创作过程,感受他们的为人和社会责任感。我敬佩漫画家们的绘画功底,敬佩漫画家们娴熟的绘画技巧和广泛涉猎的艺术修养,更敬佩的是漫画家们的精神境界和思想品德,也更深刻体会到英先生说的“成一个好漫画家不容易”这句话。

宜昌漫画年会结束不久,我收到了英先生寄来的照片和信:
文斌同志:
您好!每想起宜昌之行,就为您给予的协助而高兴,宜昌年会是顺利的,可以说完全按预定计划圆满完成。
老伴儿随行,一路上承蒙关照,非常感谢!在她拍摄的照片中,有关于您的,特附信寄上留作纪念。
漫写三峡已经发表,从中获得启发,今后每年都可以在开会的地方,画一组画,估计当地也会高兴,也显得年会的专业性。
五一节已经过了,就要进入夏季,湖北该热起来了。
请代问各位同志们好!
英韬 1994.5
(原创内容由作者提供并授权)
附:读者评论
张文斌这篇文章,写活了过去的那些往事,写活了英韬和他自己,也写活了那个远去的年代。
在这里,漫画已经不重要,漫画只算作一个叙事的载体。在他所记叙二三事里,给人印象深刻的是购买火车卧铺票。它能唤起我们共同的记忆。那个年代,铁路客运异常艰难而紧张,一票难求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困境,别说卧铺票难购,就是坐票甚至站票也不容易买到。想想当年,本人大年初二由四川资阳回武汉,是被人从车窗硬生生地塞进去的,整整站了38个小时,未敢吃喝,厕所里都挤满了人。他所记叙的那个女站长,真让人敬佩不已,二话不说,非常爽快地批了买票条子,解决了他的购票难题。
在今天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别说收取好处费,至少也得盘问半天吧。仅此一件事,也仅此一人,把武汉女人的干练、爽直、热情、大度全都展示出来。如果今天这个社会,有更多这样的女站长,是否意味着这个社会将会变得更加干净、高效而完美呢?
张文斌老师的这篇大作和去年11月份本刊发表萧继石老师的《小镇岁月》都是写上个世纪70-90年代初湖北基层青年画家的成长历程,言辞朴素,清新自然,情真意切,在貌似平淡中打动人心,令人回味悠长,口有余甘。非常好[强][强][强]谢谢两位作者老师,谢谢《丛刊》[抱拳][抱拳][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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