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的窗

文/ 小阳

又到了周末的晚饭时间,我照例走到厨房的窗前,似乎不经意地瞥了对面那家一眼。对面与我家厨房是窗对窗,那时没有纱帘,为了驱散炒菜的油烟,几乎家家户户在做饭的时候都敞开着窗口,这时我的一口气仿佛就可以吹到对面。

他家窗前是空荡荡的,我走了几个来回,那个成年男人还是没有出现。我说“成年”是因为我只有十来岁,猜不准大人的年龄, 特别是男性,个子一高,嘴上再有些胡须,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就是成年的标志。今天他的缺席多少使我有些失落,但是我仍然不愿意走开。

我妈并不知道我的心思,仍然不住地唠叨“厨房太小了,走动不开。” “要么你来帮我洗碗?” 我可不愿弄湿自己的双手,也不愿意继续听她的啰啰嗦嗦,于是一口气跑到了楼下。

夏日的夜晚满天挂着点点繁星,蛐蛐躲在某个角落声嘶力竭地鸣叫,树梢的阔叶却纹丝不动,好像空气都静止了。没有了风,屋内燥热难忍,邻居们有的搬出了竹床,有的拿出了凉席,盛夏的夜晚,屋外却像白天一般热闹。我无所事事地在户外穿行,还没走两步就忍不住回头朝陈家望去。

陈家就是那个成年男人的家,和我家住在同一栋楼里相邻的单元,两家对面。他家占据了通常是院子里两户人家合用的整个三楼。因为不与别人共享,家里又只有成年人,我们这些小孩就没有机会“光顾“,就是居委会里无所不知的蔡妈妈找他们,也只能趁在楼梯上与他们心不在焉地聊上几句时,顺便掠过讲话人的身体向屋里探望一下。因此他家对我们这些邻居们来说非常地神秘,这也激起了我对他和他那个家孩童式的好奇。

蔡妈妈是我家搬来时最早认识的邻居,她的丈夫是个司机,把她从农村带到城里来以后,她就一直没有出去工作过,但她这人闲不住,不久便开始收起了楼里没人愿意管的水费和电费,后来街道居委会干脆找到她帮忙解决邻里纠纷和传达通知之类的事情。

她家住在一楼,每天我上学经过她家时,她照例会坐在门前,一边摘菜一边“不经意”地扫视匆匆而过的邻居们。我很害怕她的那双眼睛,因为那双眼睛总能察觉我的任何不轨的企图和想法,比如,我那时特别不喜欢吃馒头,每天早餐在我妈妈的监督下,囫囵吞枣地吃完一个荷包蛋, 接着把一个一两的馒头整个塞进嘴里,一出家门就吐掉。每当我含着一大口干巴巴难以咽下的馒头从家里走出时,她总能及时地警告我,“丫头,你把馒头咽下,要不然我告诉你爸爸说你浪费粮食”。在她的胁迫下,我会用力地伸长脖子,眼球使劲向上一翻,用仅有的一点口水,“咕嘟”一声,让卡在喉咙里的馒头块顺利地滑进食道。她的热情就像炎热的夏天,淋漓尽致,有时又会使我感到虚脱。 她的嘴唇丰厚而有力,就像她那泼辣的性格,总是那样得理不饶人的。每当她眯起双眼,爱抚地看着她最宠爱的小女儿时,她的嘴里就会发出“你这个小女人”的嘟噜声。

邻居们都说在我家搬来之前,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陈家的女主人,只看见陈家爸爸和四个孩子。儿女们成年后都搬出去很长时间了,只是近来与陈家爸爸的走动又有些频繁了。后来我才知道,时常在窗口见到的那个成年男人是陈家的第二个孩子。今天他家里熄着灯,看来是一家人外出了。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那个成年男人照例出现在窗前,他个头很高,窗顶遮盖了他前额以上的头发,他上半身几乎牢牢地占据了大半个窗户,永远低着头注视着手下的什么,我猜想现在是晚饭时间,他正在往碗里盛饭,如此三次出现在窗前,我一点也不吃惊,心里想,“长那么大的个头是要吃很多饭的”,于是我断定他一定吃了三大碗。

我那时年龄虽小,看到他时还是感到了我的心脏在砰砰有力地撞击着我扁扁的胸膛,哪怕今天我也依然笃定地认为,他的五官是如此的俊秀,他的身材像松树一样挺拔。在我第一次透过窗户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对这个邻居一家一无所知,直到我妈和蔡妈妈成了朋友。

我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又乐于帮助邻居们缝缝补补,正好也可以顺便串串门,这一来二往也少不得聊上几句,久而久之就与蔡妈妈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从此,邻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了。也因为这样,大院里的事也上了我们家的饭桌。我家餐桌上总是干巴巴的那几样素菜,偶而有一点荤腥夹杂在盘中,我妈也会拿起筷子,飞速地翻搅直到零星肉丝从我们孩子的视线中消失。当然,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肉丝并且快速地将其塞进嘴里,但是她事后永远会用她那浓浓的山东口音补上一句,“不能老是盯着肉,酸甜苦辣都要吃”。面对如此窘迫的菜肴,邻里的家长里短话题多少缓和了饭桌上尴尬气氛。

多年以后,对面窗口又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婉约而谦和,就像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一抹兰花!她外表清秀,说得一口软软的带着“侬侬“口音的吴语普通话。 她说话时眼帘低垂,有些害羞。据我妈说,这女子高中毕业后响应国家的号召,支援内地建设从上海来到了我们这座城市,她在这里的第一份工作便是为陈家爸爸当秘书。 那时的陈家爸爸人到中年仍然不失英武之气,加上过去打过游击的传奇经历,现在也是位高权重,指挥着一个庞大的建筑工地,对如此单纯而又不谙世事的她来说无疑是高山仰止。当然,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作为继母走进这个复杂的大家庭。她也并不知道她钦慕的领导早已有了妻室儿女,甚至他最大的孩子与她的年龄相仿。

我妈要我们管那年轻女子叫阿姨,还说她现在和我爸在同一个单位工作。说这话时,不知为什么 我妈狠狠地盯了我爸一眼。从我妈的口中得知这个年轻女子现在也当了陈家的后妈。

自从知道阿姨秘密后,我对她更多了几分好奇。我发现她和陈家爸爸从不一起上街。他俩说话就不像我爸和我妈。陈家爸爸问她话时双眼往往跳过她的头顶,从来没有直视过她,而她回答他时则是双眼投向自己的脚尖。一问一答,就像老师在批评一个犯错误的学生。

阿姨稍稍年长陈家那成年儿子几岁,几次看到他们偶而在厨房相遇,气氛也颇有些尴尬,两个人都同时想礼让对方,却又发现他们同步了,这时男子脸上微微红了,阿姨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喃喃了几句, 最后还是知趣地退了出去。

那时的我,弄不明白大人的一些事,经常听见邻居一楼的蔡妈妈背后叫陈家爸爸是“老不死的”。我还以为陈家爸爸得了病,而且病得不轻。不久,我发现阿姨有些异样,蔡妈妈背地里说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陈老八”,过了几年阿姨又有了“陈老九”,两个都是女孩。在我准备上大学前不久的一天,陈家爸爸一定是喝多了酒,满脸潮红,他摸了一把糟红的鼻头,对着坐在门口的蔡妈妈“呵呵”地憨笑,蔡妈妈说,“小林怕是害喜了,又有了陈老十?”,女人都是敏感的,小林就是那阿姨。果然,不久我发现阿姨的肚子再一次大了起来,这次她穿着宽大的衣服也遮不住日渐隆起的腹部。邻居们也更加大胆放肆地聚在一楼门前,居然给尚未出生的孩子起名为“陈三六”,“陈六十”。这样叫多少有些揶揄的意思, 只是因为在邻居们心里,那看上去仍然年轻的阿姨三十六岁,陈家爸爸已经六十岁了。当我听到他们背后议论阿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时,我为这个尚未出生的小人感到莫名的难过。此后,阿姨更是鲜少露面,面对邻居们的议论,她总是沉默,见人就低下头,抿着嘴,匆匆离开。这次终究是个男孩,最后大家叫他“陈老十”。我想那应该是陈家爸爸的最后一个孩子了吧。

陈家阿姨出现没多久,对面的成年男子就从窗前消失了,据说陈家爸爸把他送到外地部队里去锻炼了。不久,窗前又出现的却是一个男孩,他有些清瘦,个子也小了许多,面容却与前一个有些相似,只是有些羞怯,据说他还是个学生,转学来父亲这里上中学,从我妈那里知道他是他母亲唯一的孩子,但我们院子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现在在哪,他为什么现在才与父亲一起生活?楼下的蔡妈妈叫他“陈老七”。

他叫陈老七,那陈老五和陈老六在哪儿呢?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的母亲与陈家爸爸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一直困绕着我,对我这个尚未完成二年级学业的孩子来说是太复杂了,终究是没有人见过他们,所以我也一直得不到解答,以后大家也淡忘了这事。

陈老七大我几岁,却从来没有与我们说过话,那时他除了上学,几乎就呆在家里。他从来没有拿正眼瞧过我们这群大院的孩子,当然他更不屑与楼下的蔡妈妈她们讲话。蔡妈妈喊他“陈老七放学了?”, 他会装着没听见,背着书包径直往前走,然而蔡妈妈并不生气,只是笑着补上一句,“你这个小杂种”。我知道蔡妈妈很心痛他。

不过有一件事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一天,我独自一人在楼下跳橡皮筋,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巨响,闷沉沉地,我的身体随之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就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回头。蔡妈妈应声跑了出来,嘴里叫喊着“陈老七,你这个小杂种,你找死啊”。只见陈老七面部朝下,双眼紧闭,四肢张开,静静地趴在一楼单元门前冰凉的水泥地上,邻居们个个张大着嘴,紧张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有人说,“他是从三楼阳台上不小心摔下来的”。蔡妈妈抱起了他的头,“七伢,七伢”地呼叫着,陈老七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环视四周,居然踉踉跄跄自己又重新站了起来,没走两步“叭”的一声又跌倒了。这时邻居们推来了一辆三轮车,将他送去附近的一所医院。后来听说在这次事故中,他的脾脏被摘除了。我也开始对他有些同情了。

他中学还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大院。蔡妈妈说他父亲把他也送到很远的地方当兵去了。没过多久,又听说他在部队出了意外,只是陈家人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异样。我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是四十年后,有一次在一个大学同学聚会上得知,我的大学同学曾经与他中学是同班同学。她告诉我陈深立是为了抢救溺水的战友牺牲的。

成年后,我终于知道了陈家的一些复杂家事。据院子里的人说陈家爸爸年轻时非常地英俊,风流倜傥,但时常有些行为不羁。解放前,第一任夫人被他所吸引,还与他一起打过游击。两人生育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只是陈家爸爸在那事上总是节制不住自己,常常犯错误。解放后,曾经一起打过游击的兄弟们一个个当上了市里省里的领导,只有他还常年奔波在不同的大大小小的工地上,住在我们院子里忍受着邻居们如此这般的议论。与第一任夫人离婚后,孩子们跟了母亲。我还听说,那母亲现在也是响当当的领导了,孩子也只是偶尔在陈家爸爸这里小住。

我大学毕业后就离开了家,后来家人告诉我,阿姨早已有了自己的孙儿孙女,只是在她三个孩子尚未成年时,陈家爸爸病得很厉害,或许是由于工作中长期的不得志,郁郁寡欢,不久就撒手而去。一夜间,阿姨有了白头发,老去了不少。那个叫陈老十的儿子因此也没有了管束,进过少管所。出来后曾经一段时间游荡于社会,最后还是阿姨的两个亲生女儿出手帮助了他。

蔡妈妈在我上大学期间,由于她丈夫职位的升迁,搬到了城里。据我妈说,蔡妈妈离开大院后,邻居们难得再聚在一起了。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蔡妈妈了。

在我儿时,曾经有过诸多的困惑,不理解或不喜欢,但终究都成为了过去。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很怀念已经逝去的故人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大院。我想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去看看的……

(原创作品由作者提供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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