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
叶大春中篇小说
香槟丛刊新媒体
编注：中篇小说《婚纱》已在本刊新媒体连载完毕，现再将全文一次刊出，以方便读者根据自己的时间与节奏阅读。
婚 纱 （中篇小说）
——《封城记》之一
叶大春
一
武汉封城那天，是个阴冷天，乌云密布，北风呼啸，寒气袭人。江桥医院外科护士长黄盼盼已经回到古城荆州三天了。她与男朋友高原的家都在古城荆州。黄盼盼请了婚假，准备紧锣密鼓办嫁妆，欢天喜地当新娘。离开武汉那天，她特意与高原去了汉口扬子江婚纱一条街，挑选了一件白色婚纱长裙。为买这条婚纱长裙，她与高原发生两次小小龃龉：高原劝她挑红色婚纱裙，图个喜庆吉祥，也讨父母与长辈们喜欢。黄盼盼犟着说：我是新娘我做主，我喜欢就ok了，凭什么要让别人喜欢？黄盼盼挑白色婚纱裙，一是她对白色情有独钟，譬如白雪白鸽白鹤白鹭白鹿白马白梅白牡丹白桦树白沙滩……她都喜欢；二是她的职业趣味，作为白衣天使的护士当然偏爱白色。黄盼盼赌气说：非这件婚纱长裙不嫁！高原拗不过她，苦笑几声，只好作罢。在买与租的问题上，两人的意见又分歧了。高原觉得婚纱裙只用一次，婚后闲搁在箱底，花上万元买太浪费，还是租划算多了！黄盼盼杏眼圆睁，狠狠剜了他一眼，抢白道：你舍不得花钱，我自掏腰包好了！这辈子只有一次当新娘穿婚纱裙的机会，买婚纱裙穿得风风光光堂堂正正，租来的婚纱裙，总觉得味不正，气不顺，心不爽，还让人看笑话！再说了，买下婚纱裙可以留作纪念，每到结婚纪念日，还可以拿出来穿一穿，回味一下，这钱花得值得！
黄盼盼与高原的相识相恋源于一场车祸。高原省美术学院毕业后，本来在某报社当美术编辑，但他觉得朝九晚五的工作不自由，宣传纪律与规章制度等条条框框太多，画的漫画与插图不是挨批评就是被枪毙，忍无可忍与部门领导大吵一架，赌气辞职，在武汉开一画廊，当起桀骜不驯逍遥自在的自由画家。那年高原出外写生，不幸被一辆醉驾的汽车撞成了植物人，在江桥医院病榻上躺了半年多。黄盼盼是他的管床护士。一个长相漂亮、打扮时髦的女孩来探望过高原两次，据说是高原热恋了好几年的女友。第一次，女友扑在高原的病榻旁痛哭流涕，哀声呼喊他的名字；第二次，女友忧悒地在高原额头上轻吻了一下，退后两步深深鞠了一躬，猛地转身掩脸跑去。从此，黄盼盼再没看见那女孩来过。
后来奇迹发生了，高原竟神奇地苏醒了。他苏醒后的第一眼竟把黄盼盼当成了他的女友，亲昵地喊她“婷婷”。黄盼盼解释：我是你的管床护士。高原说什么也不相信，硬要认黄盼盼是他的婷婷。只要黄盼盼不在病榻旁，高原就拒绝打针吃药，哭闹疯笑发脾气砸东西，故意把屎尿拉在床上，甚至绝食割腕撞墙闹自杀。看来，高原的脑袋撞出毛病了，“讹”上黄盼盼了。黄盼盼哭笑不得，觉得滑稽：命运真是阴差阳错呀，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无缘遇到一个心仪的男朋友，相亲屡次失败，高低不就，情场不顺，现在倒好，竟然有个被摔傻了的男孩错把她当成他女友了！
高母泪眼婆娑地拉着黄盼盼的手央求道：姑娘，我儿子犯糊涂了，求求你做好事救救他，将错就错委屈点，当一阵他女友的替身吧！黄盼盼生出恻隐之心，只好点头答应。高原疼痛时，黄盼盼给他念诗唱歌；高原苦闷时，黄盼盼给他讲故事说笑话。高原的脑子渐渐清醒了一些，才坦然地接受了黄盼盼不是婷婷的残酷现实，也燃烧起对黄盼盼的爱恋之火。高原的脑子虽然好了，下肢仍瘫痪着。高母看到他们相处得这么和谐融洽，想撮合这门亲事。高原虽然很喜欢黄盼盼，但很反感母亲的做法，瓮声瓮气地说：你这不是成心坑害人家吗？我可不想拖累人家一辈子！高母就以房子、汽车、存款、换工作为诱饵，试探黄盼盼愿不愿意当她的儿媳。黄盼盼羞怯地嗫嚅：只要高原愿意，我什么也不要，也会嫁给他的！
也许是爱情的魔力，也许是命运的垂怜，高原在经历了几次手术后，竟不痴呆了，也能站起来走路了。高原与黄盼盼的爱情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朋友的忠告、街坊的议论、父母的劝阻，高原都不理睬，真情依旧。高母苦口婆心劝说他：你和护士不般配，将来不会有幸福的！高原抢白道：当初不是你极力撮合我们恋爱的吗？为什么出尔反尔要拆散我们？高母尴尬地嗫嚅：当初没想到你会有今天……高原冷笑：当初我傻了瘫了，就和护士般配了，现在我不傻了不瘫了，就与护士不般配了，这是什么混账逻辑？良心喂狗吃了吗？你要再逼我，我就再去闯一次车祸！高母劝不转儿子，就去央求黄盼盼，塞给她一大叠钱，让她主动与高原分手。黄盼盼心如刀绞泪似泉涌，没有接钱，忍痛割爱，不再与高原交往。高原受到失恋的强烈刺激，又犯病了，不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说胡话，就是疯疯癫癫打人砸物。高母无奈，只好觍着脸皮去央求黄盼盼，与高原恢复恋爱关系。
二
黄盼盼在落地穿衣镜前试穿白色婚纱长裙，神情陶醉，心旌摇曳，情不自禁地以华尔兹舞步旋转了几圈，顾影自赏，巧笑倩兮，想象着自己当新娘那天穿着白色婚纱长裙走进婚礼殿堂的那一瞬间，一定光彩照人惊艳全场。她激动得快速旋转，脑袋幸福地晕眩，舞步快乐地腾挪，额上沁出津津汗水，嘴鼻喷出轻轻娇喘。梳妆台上的手机响了。黄盼盼猜测十有八九是高原打来的。她赌气不去接，想起昨天去高原家遇到的三件事，她愤愤在心，耿耿于怀。
第一件事，在高家的厅堂上挂着的全家福里，竟然有那个浓艳妩媚的婷婷，还有一张婷婷的泳装照片，这就不怕黄盼盼见怪而避点嫌么？高原看见黄盼盼露出不快神色，忙解释：我爸妈也许太忙了，也许粗心大意，没注意这细节，真不是故意让你难堪生气。本来，高原这么一打圆场，黄盼盼的气消了一大半。谁料到，高原去取下大相框中的全家福与婷婷的泳装照时，高母生气了，阻挡道：别取下来！我每天看见婷婷的照片养眼爽心！她当不成我的儿媳，我认她做干女儿还不成么？黄盼盼强忍怒火，默默告诫自己：冷静！不就是挂照片么？多大点事，不值得生气！黄盼盼淡然一笑：没事！听妈的话，别取下来！妈，既然您老认她做干女儿，那就请她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对了，她要是肯给我面子，就请她来当我的伴娘吧！
第二件事，发生在晚宴上，高原的父母一唱一和，许愿帮他们在武汉买一套豪华婚房，每月给一万元生活补贴，每生一胎，无论男女，奖励五十万，唯一的条件是要黄盼盼结婚后就辞职，当家庭妇女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黄盼盼不卑不亢，婉转拒绝。高父尴尬一笑：盼盼不愿当家庭妇女，要工作去建设幸福家庭，实现人生价值，这是有志气有抱负的好青年嘛！我就很反感有些青年好逸恶劳，醉生梦死，成天宅在家里玩游戏吃闲饭，当啃老族，甚至坑爹。我坚决支持盼盼工作！不过，护士工作太辛苦太危险，我提议换个工作，趁我还在位，找个好工作不难。盼盼，你想换个什么工作，只管提出来！黄盼盼嗫嚅：谢谢爸，我不想换工作……高父一怔：不想换？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来荆州，想留在武汉。虽然鞭长莫及，有点难度，但事在人为，毕竟我人缘好门路多，再花点血本，在武汉帮你换个好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包在我身上吧！黄盼盼斩钉截铁地说：爸，您就别费心了！我喜欢当护士，也喜欢江桥医院，真的不想换工作。高母气咻咻地抢白道：你这丫头怎么不知道好歹呀？护士有什么好呀？经常值夜班，节假日还加班，成天与病人打交道，伺候病人打针喂药包扎量烧端屎倒尿，有时还要遭到病人和家属投诉谩骂殴打甚至杀害，有几多护士做梦都想换个好工作，苦于无门路，你倒好，生在福中不知福，好心当成驴肝肺！
第三件事扯到了婚纱。高原的父母听说黄盼盼挑选了白色婚纱长裙，瞠目结舌，齐声反对：古城荆州历来特别讲究喜事穿红，丧事穿白，喜丧分明，红白不混，若是婚礼上穿白色婚纱裙，岂不让亲戚朋友看笑话说闲话么？再说也犯忌讳，不吉利，招来厄运呀！黄盼盼解释：武汉流行婚礼上新娘穿白色婚纱，白色婚纱象征着圣洁优雅与快乐平安。高原也附和：西方都流行白色婚纱，贵族公主、豪门名媛结婚都穿白色婚纱，现在都21世纪了，就得紧跟世界潮流，与国际时尚接轨……高母发火了：我不懂什么世界潮流武汉时尚，我只论荆州的风气与规矩，你们要在荆州举办婚礼，就得穿红色婚纱，要是穿白色婚纱，我是不会出席你们的婚礼的！黄盼盼忍无可忍，腾地起身，扔下一句狠话：不让我穿白色婚纱，这个婚就别结了！
黄盼盼断定是高原打来的电话，无非是替他母亲赔礼道歉，好言好语地哄劝她。哼！让他多煎熬几天！黄盼盼磨蹭半天，赌气不去接听手机。手机不响了，停顿片刻，又紧促执拗地响起来。黄盼盼想象得到高原魂不守舍焦急抓狂的样子，噗嗤笑了，心软了，去拿手机。黄盼盼一接听电话，没想到是同事加闺蜜刘丹打来的，她竟然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
三
刘丹有感情脆弱多愁善感的弱点，读《红楼梦》能为林黛玉之死嚎啕大哭，看言情剧可以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头哭到尾，养的小猫死了可难过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非亲非故的病人去世了能哭得眼圈红肿喉咙嘶哑……记得最奇葩的一次，黄盼盼下夜班回到宿舍，刘丹梨花带雨泪眼婆娑，扑在黄盼盼肩头上呜咽。原来，刘丹不小心将一颗枣核吞进肚子里了，又是打电话询问熟悉的医生，又是上网查信息，看到一些吞进枣核刺破肠胃暴毙的医案吓得魂不附体，哭得死去活来。黄盼盼哭笑不得，劝她别自己吓自己，躺下睡觉，静观其变。第二天一大早，刘丹从洗手间跑出来，将那颗臭烘烘的枣核伸到刘丹面前，欣喜若狂地喊道：枣核拉出来了！我死不了啦！
黄盼盼不耐烦地催促道：别哭了！快说什么情况？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刘丹啜泣道：盼盼，我要死了，好像染上了新冠肺炎了，昨晚开始发高烧、胸闷、畏寒、干咳……电话那头传来刘丹猛烈的咳嗽声。黄盼盼感到纳闷：刘丹是外科护士，怎么会感染上新冠病毒的呢？一问才知道，最近江桥医院急诊室的发烧急诊病人猛增，医生护士往往通宵达旦三班倒，人手不够，临时从各科室抽调人员去支援，刘丹自告奋勇报名去了。黄盼盼哄劝她：你别疑神疑鬼一惊一乍的，你也许得的只是一般流感，赶快去做个肺部CT，再做核酸测试，确诊一下。就算是新冠肺炎，你身体好，放心吧，你死不了！刘丹破涕而笑了：听你这句安慰话，我心情好多了！我真羡慕嫉妒死你了，要当新娘了！人比人气死人，我至今还没找到意中人，要是死了，真亏大发了，死都不瞑目呀……刘丹又失声呜咽。黄盼盼只好编瞎话哄劝她：你死不了，命里注定要嫁给一个白马王子！我已跟我家高原说了，要把他的同学介绍给你……刘丹果然就不哭了，话也多了。
刘丹提到匡院长昨天到急诊室巡查，问起黄盼盼。知道她回荆州结婚去了，匡院长忙叮嘱刘丹：不要惊动她，让她安心休婚假！刘丹感觉到自己说漏嘴了：哎呀呀，都怪我多嘴……黄盼盼在琢磨匡院长为什么要问起她？为什么叮嘱不要惊动她？她恍然大悟：匡院长的心情很矛盾，希望她在关键时刻冲在抗疫第一线，又不忍心耽误她当新娘度蜜月。
当年，匡院长有这么一段佳话：在民主选举外科护士长时，黄盼盼与夏小芬票数相同。再搞集中时，院、科领导意见却有分歧：外科主任提议选拔黄盼盼，而分管外科的副院长则推荐夏小芬来当。这事推到了匡院长面前，由他一锤定音。匡院长为此颇费脑筋举棋不定，她俩都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出类拔萃旗鼓相当的护士。匡院长在办公会上吹风，他要亲自考考她们。夏小芬很快知道了内部消息，紧锣密鼓地复习理论知识、操练护理技能，做到精益求精万无一失。她还怕时间精力不足，请了几个姐妹上酒店饕餮一顿，央求她们代值夜班。而黄盼盼还蒙在鼓里，加班加点累得心力交瘁。外科主任实在不忍心了，也给她透露了内部消息，让她找人代几个夜班，或干脆请几天病事假在家复习。黄盼盼淡然一笑：当不当护士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要装着病人。要我放下病人去复习，我于心不忍。一天，外科突然送来了一个危急病人，据说是匡院长的老朋友，他要亲自操刀。匡院长点名要黄盼盼和夏小芬进手术小组。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特殊考试，谁在手术中表现佳，谁就会在匡院长的心秤上多加一个砝码，谁要有点闪失，就会给匡院长留下坏印象，护士长一职将与她失之交臂。黄盼盼和夏小芬心里都铆足了劲。整个手术中，她俩都表现出色，动作娴熟。伤口缝合时，黄盼盼突然说：匡院长，还差一块纱布没取出来！匡院长一愣：不可能吧？是不是你记错了？黄盼盼说：17块纱布，我记得清清楚楚。匡院长有点不高兴：难道是我记错了？助手，再找找！助手在病人腹腔内认真地找了一遍，肯定地说：没有！匡院长吩咐夏小芬：在手术台和地下找找！夏小芬环视一周：没有。匡院长，我记得只有16块纱布。匡院长果断地命令助手：那就缝上伤口！黄盼盼执拗地说：匡院长，差一块纱布没找到，不能缝上伤口！万一出了手术事故，您是要负责任的！匡院长厉声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是院长，又是主刀，出了事故我负责，缝！黄盼盼据理力争：不能缝！您身为院长，怎么能没医德和良心呢？您对病人的生命不负责就是犯罪呀！僵持、沉寂片刻，匡院长转怒为喜，把手伸向黄盼盼，缓缓打开，手掌上有一块血染的纱布。匡院长语重心长地说：责任感是医生护士的最重要素质！祝贺你，在这次特殊考试中得了最高分！匡院长当天宣布黄盼盼任外科护士长。
此时此刻，黄盼盼倏地意识到：抗疫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也是一次特殊的考试，她作为护士长不能缺席，必须推迟婚期冒着危险去赶考！不然，她的良心会不安，人生会遗憾，就会愧对那个心目中尊崇的“提灯女神”——南丁格尔……
四
黄盼盼生长在“半边户”家庭。“半边户”，就是父母中一人吃商品粮，而另一人是农村户口。黄盼盼的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师，喜欢写诗，在文革中因诗获罪，蹲了九年冤狱，不知是脑袋被狱霸打坏了，还是苦闷郁愤憋出毛病来，患上间歇式抑郁症，平反出狱后，不发病时斯文温儒谦逊安静，一发病瑟瑟发抖凄厉惨叫，仿佛在惨遭酷刑沉疴的折磨，万般痛苦，十分瘆人。黄老师自然不能教书了，到校图书馆打杂。有个同事看他不惑之年还打光棍，且有疯病，可怜兮兮的，便把自己的乡下表妹介绍给他。这门亲事让黄老师时来运转，不光疯病不发了，还得了一个水灵灵的爱女。
黄父虽然疯病不发了，可腰椎病经常发，严重时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靠黄母伺候。黄母没有工作，靠捡垃圾、摆地摊挣点钱补贴家用。黄盼盼从小就受尽了“半边户”带来的歧视与欺凌。没有城镇户口，她没上过幼儿园；上小学时，要交一大笔借读费；上初中，她成绩再好，也上不了重点学校；没钱买校服运动服，被老师训斥；没钱参加春游夏令营，被同学嘲笑；讲台脏了黑板没擦，老师习惯喊她去擦；班上有人钢笔魔方游戏机丢了，同学通常怀疑是她偷了；教室的玻璃破碎了桌椅腿断了，有人赖到她头上；家境好的同学讥笑她寒酸老土抠门小气，还编儿歌嘲笑她捡垃圾摆地摊的母亲；调皮的同学搞恶作剧，用玩具蛇吓她用圆规尖戳她……好多次，黄盼盼受了欺凌，哭闹着不上学了，黄母气得打骂她，黄父总是护住她，轻言细语哄劝她。
有一次，黄盼盼受到老师冤枉，赌气不肯上学。黄母怎么打骂，黄父怎么哄劝，黄盼盼赖在床上不起来。黄父找来一块白手帕，当着她的面咬破了手指，用鲜血写了一个又红又大的忍字。黄父说：你看这忍字，心上高悬着一把刀尖，我就是靠这忍字熬过了人生至暗年代，不然早死上百次了！这话震撼了她，她一下子懂事了，这血写着忍字的白手帕黄盼盼仍珍藏着。
当年，黄盼盼的两条乌黑发亮的小长辫，引得班上女同学羡慕嫉妒恨，有个妒火中烧的女同学暗地怂恿一个调皮大王，趁黄盼盼午睡之际，偷偷剪掉了她一条小长辫。黄盼盼心疼得要命，嚎啕大哭不止。班主任老师无奈，把黄父请来相劝。黄父逼着调皮大王交出剪刀，在众目睽睽下，猛地用剪刀在自己手腕上戳出一个血窟窿，任鲜血喷溅，触目惊心。在满堂惊叫声中，黄父扔下一句掷地有声的狠话：以后哪个再敢欺负我家盼盼，我就拿剪刀戳他！后来老师同学听说了黄父是个疯子，疯子杀人是不抵命的！从此，黄盼盼再没受欺凌了。后来，黄盼盼因家境窘困，初中毕业后报考了省护校，当了护士。黄父每次说起这事，都自责没本事供女儿读高中考大学，耽误了女儿的锦绣前程。黄盼盼宽慰道：爸，条条大路通北京，行行事业出状元，我喜欢当护士，我崇拜“提灯女神”南丁格尔！
黄父腰椎病一到冬季就复发，瘫痪在床月余。最近遇到两件开心事：一是他当年的学生、现在北京某大医院名医范文灿写信到母校，打听失散多年的黄老师。原来，范文灿因父亲病故母亲改嫁，跟爷爷相依为命，读中学时经常交不起学杂费，都是黄老师垫上的，谎称是学校减免的。黄老师锒铛入狱，他才知晓这个秘密。范文灿打听到黄老师还健在，准备专程回古城母校来看望恩师。真不凑巧，大疫突发，武汉告急，他将率领医疗队驰援武汉，待到战疫胜利后再来拜访恩师。二是爱女要操办终身大事，女婿才貌双全，干部子弟，家境殷实，条件优渥，更重要的是对盼盼好，眼角眉梢都含爱，盼盼真是有福气呀！这两件开心事如两副良药让他的腰椎病神奇般康复了一大半，这几天正在五花八门地进行拔火罐扎针灸海盐搓神灯烤电磁疗，争取利利索索地出席爱女婚礼、会见昔日学生当今名医。
黄盼盼突然宣布要赶回武汉，父母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担心女儿与高原或他父母闹翻了，这门亲事起了风波，甚至告吹了。黄盼盼再三解释要赶回医院参加抗疫战斗，这才让父母心上的石头落下一半，但仍悬而未落地呀，武汉封城了，可见疫情严重，女儿此时逆行，岂不是往危险禁区钻，去迎击病魔死神？黄母失声哭泣，拽住女儿不撒手：盼盼，你是傻了还是疯了呀？人家恨不得插翅飞出武汉，你偏偏往火坑里跳！你请过婚假了，医院领导又没命令你赶回去上班，你干嘛这么积极呀？干嘛不远离危险珍爱生命呀？黄父挣扎起身，抖抖索索地站稳，厉声朝老伴吼道：别哭！住嘴！放手！盼盼能有这觉悟，有这勇敢，我们做父母的应该高兴、支持！黄父指着中堂上的那副对联问：盼盼，你还记得这副对联是谁的么？黄盼盼铿锵答：当然记得，这是禁烟英雄林则徐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不过我更想到了我崇拜的“提灯女神”南丁格尔，我要像她那样勇敢地往前冲！黄父挥挥手：盼盼，勇敢地去冲吧！黄母又挡住她哀求道：盼盼，我辛苦忙活了大半天，做了好多你喜欢吃的菜，你总得吃了团年饭再走吧！黄盼盼焦急：妈，不行呀，吃了团年饭就晚了，更不好搭出租车了！黄盼盼正欲匆匆而去，黄父喊道：盼盼等等！老伴，去把我珍藏的女儿红拿来！盼盼要出征，我们要为女儿壮行！图个吉利壮个声威！
五
高家接到酒店通知，原订初五的婚宴因疫情取消，正在犯愁喜帖已发怎么补救，忽然又接到黄盼盼打来的电话，她要推迟婚期赶回医院上班。这下高家炸开了锅：高原埋怨父母为白色婚纱裙惹恼了黄盼盼，赶回医院上班是假，赌气逃婚是真；高父怪罪黄盼盼太娇气任性，要穿白色婚纱裙好商量呀，何必闹到逃婚地步；高母则幸灾乐祸：逃婚好哇，我家高原这么优秀有出息，还愁娶不上好媳妇么？急什么？我看就找婷婷来当新娘！高原大喊：别提婷婷了！我听见她的名字就恶心！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她！
高原的父母总嫌弃黄盼盼是个护士，总觉得儿子不争气鬼迷心窍非黄盼盼不娶，在亲戚朋友面前丢脸面不光彩。儿子要是娶婷婷多好呀！婷婷的父母与高原的父母是战友加同僚，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婷婷毕业于北京传媒大学，在省电视台当记者，人长得漂亮，身份也光鲜。高原要是与婷婷结为姻缘，那才是天造地设。可恨那场车祸突如其来，命运戏弄人，棒打鸳鸯散，也怪婷婷一时糊涂，在高原病危时刻退缩了变心了，待到高原奇迹般地苏醒、站立起来，婷婷悔恨交加，多次乞求高原的宽宥，哀求他父母规劝，无奈高原铁石心肠，坚决不想吃回头草。他最恨爱情不专一、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何况他已倾情于黄盼盼，觉得她才是真正能伴随他一生的知心爱人！
高原打手机问黄盼盼：你在哪里？黄盼盼答：我在我家楼下拦出租车，好半天没拦下一辆，真是急死人了！高原说：我马上开车来送你去武汉！高父提醒道：高速公路都封了，你怎么开车送她去武汉呀？高原说：我走小路！高父警告：小路只怕也封了，你可别硬闯，给我惹祸哟！高母讥讽：哼！我看那死丫头一时头脑发热，等到四处封路去不了武汉，就会乖乖回来跟你结婚的！
高原开着轿车，载着黄盼盼沿着乡镇小路行驶。在荆州境内，每逢遇到封路的关卡，要么人家一听说护送护士回武汉医院上班就通情达理放行，要么是受阻后高原求父亲打电话找关系通融后放行。可到了潜江关卡，值守人员严防死守，怎么苦苦央求也不让过，高父鞭长莫及，打不通关节。高原一看值守人员不是警察，关卡只横放着一根大竹竿，便灵机一动，假装倒车，趁其不备，猛踩油路，硬闯过关，不过差点撞伤一位试图阻挡的值守人员。黄盼盼心惊胆跳，禁不住尖叫，责怪道：吓死我了！你太鲁莽了！万一撞伤撞死人，罪过可就大了！高原冷笑：没事！这号人欺软怕硬，跟他们玩命就怂！高原得意地吹起欢快的口哨。忽然，一阵尖厉的警笛声从后方传来。不好！警车追来了！看多了警匪片中飞车特技的高原觉得刺激惊险，满血复活，加大油门，想甩掉警车。警车穷追不放，高原在转弯处慌乱间打慢了方向盘，轿车冲进路边水田中。警察将两人救起来，把高原铐上了，听说黄盼盼是护士要赶往武汉医院上班，警察还算通情达理，破例用警车送到仙桃边境，帮黄盼盼挡下一辆装载抗疫物资去武汉的运输车。
运输车开了几公里路突然爆胎，失去控制，冲进在路边沟里。司机的脑袋被玻璃刺破了，鲜血淋漓。黄盼盼只是脸上有点擦伤。她撕下衣襟熟练地帮司机包扎了伤口，自己去公路旁想搭便车去武汉。半天无车，偶尔来车也是呼啸而过。黄盼盼无奈，只好步行。走着走着，她感觉到左腿酸疼，撸起裤腿一看，原来撞伤了一大块，渗出血来。刚才麻木了，现在生疼生疼，她咬着牙一瘸一瘸地前行，希望找个村庄集镇租个车，哪怕摩托车拖拉机电动车也行。可村庄集镇都设下关卡，戒备森严，根本不让她进。后来遇到一位好心的路人，将一辆旧单车便宜卖给了她。从下午跌跌撞撞骑行到清晨，黄盼盼到达武汉关卡时一泄劲，又累又饿，顿时昏厥，连人带车翻倒在关卡前……
六
黄盼盼惊诧发现，她刚离开几天，江桥医院小广场前梅林开成了一片红灿灿的花海。往年这季节，许多病人会在梅林做操打拳散步赏花，也有不少游客慕名前来踏春赏梅幽会留影。今年瘟疫肆虐，人心惶惶，满眼络绎不绝愁眉苦脸的病人与家属，几乎无人有闲情雅致赏梅咏春。红梅寂寞开，世人凄凉过。梅在枝头笑，人在病中哭。江桥医院紧急改为收治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新冠肺炎病人更是蜂拥而来，人满为患，一床难求，医院宛如闹市，一片嘈杂喧闹哀号叫骂声。排队等待看病的队伍从急诊大厅蜿蜒至小广场前的梅林，有的危急病人排着排着，噗咚一声瘫软倒地，医生听到呼救声跑来，一看已气绝身亡。一会儿，大厅里倒了一个，一会儿走廊里倒了一个，又一会儿，小广场上又倒了一个，一倒就死，连抢救的余地都没有，叫人看了揪心，气氛阴森，场面恐怖。黄盼盼自打进入江桥医院十多年，从来没看见这一幕病人蜂拥挤兑医院的景象。
黄盼盼被抽调到刚组建的重症护理ICU病区当护士长。前段时间因疏于防护，一批医生护士不幸被感染住院了，还有一批医生护士属于亲密接触者，要隔离14天，人手紧缺，连续加班。黄盼盼回来的正是节骨眼上，士气低迷的护士姐妹们顿时有了主心骨。
刘丹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精神快崩溃了，不吃不喝，又哭又闹。黄盼盼来到她病榻旁，让她失控的情绪平复了许多。黄盼盼疼爱地嗔怪她：你是不是又扑在病亡者身上哭泣而感染的呀？刘丹回忆：我知道这个新冠病毒挺厉害，这次真没有那么傻。刚到急诊室时没有防护服与护目镜，只戴N95口罩，给病人吸痰时，病人猛地咳嗽，经常将痰液与泡沫喷射到我的手上脸上，很可能就是这样感染的。黄盼盼听刘丹这么一说，警觉起来，到病房一看，护士吸痰还是这么操作，尽管增加了防护服、护目镜与面罩，但病人的痰液与泡沫喷射到身上，仍然有被感染的风险，必须用密闭式吸痰，不断开插管，病人咳嗽时，痰液与泡沫顺着管路慢慢流到积水瓶里，才能为护士筑起了安全屏障。黄盼盼决定去找匡院长，为姐妹们的生命安全鼓与呼。
匡院长正在打电话，看来很生气，将电话筒愤然摔下。黄盼盼风风火火跑进来，匡院长苦笑：你来得正好，我正为这事犯愁咧！你公公人脉真广，通过市卫生局领导把电话打给我了，让我下令赶你回荆州去结婚。这事你自己决定吧！黄盼盼斩钉截铁地回答：我骑单车累死累活连夜赶回医院，就是为了参加抗疫战斗的，这里就是战场，哪个也拉不走赶不走我！匡院长连呼：好！好！好！我没看错你，选派你担任ICU室护士长选对了！黄盼盼说了自己的建议，匡院长当即拍板采纳，派人去紧急采购几十台密闭式吸痰机。
ICU病区按照5∶1的比例，配备了100多名护士，日夜换班护理24张床位上的重症病人。护士每天要重复进行送病人拍CT、做心电图、量体温、导尿、吸痰、采血、穿刺、插管、滤血、输氧、输液、打针、发药、喂药、喂水、喂饭、擦身、洗脸、洗脚、刷牙、换衣、大小便护理、倒尿屎盆、倒痰盂、擦地板、换被单、消毒杀灭、配合抢救、包裹遗体、清理遗物、填写死亡单等等工作，又脏又累，又繁琐又单调，又恐惧又危险。过去四小时换一次班，现在为了节省口罩防护服，只得延长到六小时换一次班，中途不能上厕所，只得贴尿不湿纸巾，到了饭点不能出去吃饭，只得挺着挨饿，累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疼，只得偷闲趴在桌子上靠在椅子上打盹。重症病人缺氧厉害，血氧掉到70，就得马上插管吸氧，如果血氧掉到30以下，就得上无创呼吸机，再严重就得切开喉管上有创呼吸机，甚至上ECMO（人工肺）抢救。ICU病区的医护佩戴动力送风的面罩，里面有呼呼的风声，医生与护士之间沟通变得困难，互相听不清，说话要靠吼。穿上防护服认不出是谁，急需帮手的时候喊不出名字，都在防护服上写上名字，还写着“天佑中华”、 “中国加油”、“武汉挺住”、“众志成城”、“与子同袍”、“风月同天”等口号。黄盼盼在自己的防护服上深情写道：“盼你痊愈，盼你回家！”为了轻装上阵，黄盼盼带头将自己心爱的长发剪掉了，护士姐妹们纷纷效仿，剪发甚至剃成光头。
一天深夜，有个危急病人需要紧急输液，值守的小护士张晶晶穿刺几次都失败了。她穿着闷不透气的防护服，手上戴了三层乳胶手套，长时间佩戴的护目镜与面屏被雾气蒙住模糊不清，室内灯光昏暗，病人的血管细而无弹性，如果没有平时练就的过硬本领，要想穿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病人猛烈咳嗽，并大声叱责起来。张晶晶又急又慌，抖索着手不敢穿刺了，哇的大哭起来。黄盼盼听到哭声急忙跑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安慰了她几声。黄盼盼接过针头，凭借着平时练就的出神入化的针技，麻利一扎，一针见血。护士们看到这一出色表演，惊叹不已，纷纷伸出大拇指。
一天凌晨，ICU病区一位危重病人吸着的一罐氧气快输光了，急需换氧气罐。黄盼盼给后勤部门打电话催送氧气罐，却半天没人接，不知是脱岗了，还是睡着了。断氧如断气，情况紧急，刻不容缓！黄盼盼只好亲自下楼去仓库搬氧气罐。氧气罐的重量足足是黄盼盼的体重两倍多，仓库保管员望着她纤弱的身材担心地问：就你一人么？是呀，黄盼盼不敢多叫人帮忙，舍不得多浪费一套防护用具。要知道，关键时刻，一套防护用具等于一件防御病魔的武器，一个向死而生的生命。也许是又累又饿的缘故，黄盼盼拖着笨重的氧气罐觉得那么沉重艰难吃力，仿佛当年帮妈妈推着装满垃圾的板车去废品收购站，拉着装满地瓜红薯玉米棒的小摊车去小巷夜市。那时黄盼盼那么卖力地帮妈妈，一半是孝心，一半是图妈妈的赏钱，去买她朝思暮想的图书与玩具。而她现在图什么呢？往小处说图的是节省一套防护用具，往大处说图的是坚守救死扶伤的道义。前面就是太平间，原来黄盼盼对那阴森偏僻的角落挺陌生也挺忌讳，可最近经常去太平间，也熟悉了。偌大的武汉新冠病人死得太多，全市几大殡仪馆人车紧张，超负荷运转，也做不到随叫随到。江桥医院ICU病区病亡者多，往往得等上2小时以上才能运走遗体。尤其是深更半夜，殡仪馆员工更是姗姗来迟，甚至有时干脆推到天亮再来。让病亡者躺在病房里，病人觉得瘆人晦气，表示愤慨抗议。无奈，黄盼盼只好带上护士们硬着头皮壮着胆子，用担架车将遗体转运到太平间去暂时存放。人多胆子大，还不觉得害怕，可现在独自一人，而且更要命的是那一段的路灯熄灭了，刚才空手是跑过来的，现在拖着氧气罐跑不动呀！黄盼盼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心脏咚咚乱跳，额头渗出冷汗，双腿瑟瑟发抖。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别怕！我提着灯给你照路吧！请跟我来！恍惚间，黄盼盼仿佛真的看见了“提灯女神”南丁格尔！黄盼盼呀黄盼盼，你不是总说尊崇南丁格尔么？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南丁格尔勇敢地冲上战场，在枪林弹雨与尸山血海中抢救伤员，你不就是拖个氧气罐走过太平间么？遗体有什么可怕？世上根本没有鬼怪！黄盼盼默念着南丁格尔誓言：“终身纯洁，忠贞职守，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勿为有损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慎守病人家务及秘密，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务谋病者之福利……”她忐忑不安怦怦乱跳的心渐渐沉稳下来，力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脚步也越来越稳健。闯过太平间昏暗地段，她长长嘘了一口气，扒在氧气罐上歇息了一阵子。当黄盼盼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将笨重的氧气罐搬运到ICU室走廊转弯处时，一只猫突然尖叫着窜出来，吓得她一阵晕眩，瘫软在地……
七
江桥医院ICU病区每天都在死人，少则一二个，多则五六个，黄盼盼做了上十年的护士，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频繁死人撕心裂肺的惨况。张晶晶是新来的护士，第一次眼睁睁地看到病人死亡，呜咽着跑到走廊里干哕。18床死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昨晚还与孙女亲热视频，许诺康复出院后带孙女去香港逛迪尼斯乐园，今晨病情突然恶化撒手而去。黄盼盼走上去抱住张晶晶，轻轻地捶她的脊背，安慰道：晶晶，坚强些！勇敢些！张晶晶哽咽道：护士长，我、我不是当护士的料子，我不是怕死，我是看不得人家死……黄盼盼勉励道：我们当护士的都要挺过这一关！你读过南丁格尔的传记吧？她第一次看到伤兵死亡的时候，吓得惨叫，尿了裤子，甚至晕死过去，后来她照样锻炼成世界著名的战地护士、“提灯女神”。黄盼盼给老教授的家人打完报丧电话，拉着张晶晶的手召唤：来吧！我们一起去给老教授搞一个告别仪式，给他老人家最后的尊严！
黄盼盼用酒精棉球为老教授仔细地擦拭了面容，认真地梳理了凌乱的白发，庄重地将他的衣服抻顺，扣子扣好，领带扎好，帽子与眼镜戴好，似乎怕惊醒了他的睡梦、弄疼了他的身体一般，小心谨慎地将他装进装殓袋，然后把他的手机、钱包、钥匙串、笔记本、收音机等进行消毒灭杀后装进塑料袋，准备交给家属。没有唢呐鞭炮，没有花圈挽幛，没有挽联悼词，没有亲朋好友。黄盼盼在手机里找了一曲莫扎特的《安魂曲》轻声播放，缓缓推着担架车朝停尸房走去，几位腾出手来的护士都默默跟在后面，步履很慢很轻，五十多米的走廊，足足走了七八分钟……从此，ICU病区病人去世了，护士们都遵循这不成文的规矩，自发地搞一个简朴哀婉的告别仪式。
黄盼盼刻骨铭心地记得，短短几天里，18床已陆续走了七位病人——
最小的死者是10岁的女孩娜娜。她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武汉展览馆逛了年货博览会，一家三口全染上新冠肺炎，爸爸死在家里被殡仪车拉走了，妈妈被救护车拉去了医院，娜娜追到楼下哭喊：爸爸妈妈，你们别扔下我呀！我要跟你们一起走！一语成谶，几天后娜娜也死了，手上死死地攥着一张全家福照片。
最大的死者是90岁的汪老爹。他健谈，喋喋不休地说起他的传奇身世：1931年汉口发大水，他在襁褓摇篮中差点被淹死；武汉会战那年，日寇飞机轰炸武汉，有颗炸弹就在他家后院爆炸，他差点被炸死；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吃野菜粗糠树皮观音土，全身水肿骨瘦如柴，差点被饿死；文革中两派搞武斗枪战，他爬上楼顶看热闹，差点被流弹打死；那年恩施飞往武汉的飞机失事，他因醉酒耽误乘机，才没被摔死；那年东方之星游轮在长江监利段发生沉船惨案，他因心脏病发作在武汉关下船，逃过一劫……万万没想到，历逃劫难的汪老爹却没逃脱这场瘟疫。
李老板在华南海鲜市场过去一直卖海鲜，去年才改卖野味，买野味吃野味的人多，赚的钱也多。没想到钱包赚鼓了，怪病也缠上身了。他常常从恶梦中惊醒，梦见蝙蝠竹鼠毒蛇野猪穿山甲果子狸轮番咬他。他悔恨交加，发毒誓痊愈后再也不卖野味吃野味了。遗憾的是，他没机会践行他的诺言了。
冷女士是殡仪馆化妆师，五十多岁，一直单身，最大的乐趣就是养猫。不多养，只养一只。不买猫，只收养流浪猫。从不虐待抛弃猫。猫死后，她都要郑重其事地给猫办丧事，给猫洗澡、化妆、喷香水、裹尸袋、装棺、焚香烛、烧纸钱、挂挽联，写悼词、下葬、立碑。她与猫耳鬓厮磨相依为命，还写养猫日记，至今不忘每一只爱猫的昵称与趣事。有人怀疑她染病就是爱猫惹的祸，她却坚信与爱猫无关，绝对是给死者化妆时被传染的。弥留之际，她给女徒弟留下两个遗嘱：替她养好爱猫，替她的遗容化妆。
老张是一位盲人按摩师，爱人是因车祸双腿截肢的残疾人。夫妻俩互为眼睛与双腿，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老张听说黄盼盼有颈椎病，打包票说他的按摩能神奇灵验地治愈颈椎病，等他出院了，上门服务，分文不收，只求感恩。他有个爱女今年要高考，老张怕爱女担忧他的病情影响高考冲刺与上网课，总是报喜不报忧，他临终前拜托黄盼盼，不要把噩耗告诉他家人，千万要替他保密。
王奶奶家住百步亭社区，腊月25，她参加了社区一年一度的万家宴活动，染上了新冠肺炎。临终前的一天，王奶奶挺想吃排骨煨藕汤。她有五个儿女，黄盼盼分别给他们都打了电话，大儿子一家人去了海南岛旅游，大女儿与大女婿带孙子走不开，二儿子夫妻俩染上新冠肺炎在家隔离自身难保，二女儿全家封城前逃到乡下婆家避难，幺儿子精神病犯了进了六角亭更没指望。黄盼盼不忍心让王奶奶带着遗憾离去，在同事群里发了紧急求援帖子，寻找到了排骨与莲藕，连夜煨汤，让王奶奶喝上了最后一口排骨藕汤，含笑而去。
第七位是老教授，省美术学院知名教授、油画界扛鼎画家。他是高原的恩师，当年高原专业考试名列前茅，但文化考分没过线，老教授慧眼识珠，力排众议，破格录取了高原。高原油画展在武汉美术展览馆开展那天，老教授前去站台祝贺，不幸被传染上新冠肺炎。本来高原还准备邀请恩师当证婚人的，恩师谎称他出国讲学了，等到黄盼盼意外地发现他躺在医院ICU病床上时，已是奄奄一息……
黄盼盼忽然闪过一个疑问：莫非18床是凶床？！
八
18床填补进来了刘丹。她的精神状况糟糕，病情有些恶化。黄盼盼不敢告诉她残酷的实情：18床成了凶床，走了七人。黄盼盼真不忍心她填补上去，可又没有空床。
那天清晨，刘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目光由呆滞变灵动，脸色由惨白转潮红。黄盼盼惊喜参半，忐忑不安起来。她亲眼目睹了几个病人也是出现这种看似病情好转突然恶化猝死的情景，她默默祈祷刘丹是真的好转，而不是回光返照。黄盼盼要帮刘丹洗脸刷牙梳头端屎倒尿，还要喂她喝药吃早餐。
刘丹突然拉住黄盼盼的手哀求：盼盼，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当了新娘，穿上了婚纱，跟你买的那件白色婚纱裙一模一样……刘丹激动地咳嗽起来。黄盼盼轻轻地抚摩她的胸脯：丹丹，别激动，慢慢说！刘丹停止咳嗽，嗫嚅道：我要死了，帮我满足一个心愿：去买一件白色婚纱裙，我要当一次新娘……黄盼盼腹诽道：这小资女人又想想入非非了，连朋友都没有，当什么新娘呀？刘丹仿佛看出她的心思，惨淡一笑：盼盼，你别笑我了，我们好歹闺蜜一场，你就满足我的最后心愿吧！黄盼盼郑重点头：我一定帮你去买！但你得答应我，不许再提死的字眼，要打起精神坚强地活下去！
黄盼盼想起曾与刘丹一起读过的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那个老画家为了救染肺炎奄奄一息的女孩，暴风雪的深夜去画一片女孩视为生命象征的常春藤叶子，却受凉染病而死。但他画的那片常春藤叶子却给了女孩一线希望，活了下来。这白色婚纱裙也是刘丹心目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她期盼着婚纱裙，就等于燃烧着生命的火焰。黄盼盼发誓一定要满足她的愿望！她瞅空去了江汉路扬子街婚纱一条街，全街关门闭户，一片冷寂萧条，让人唏嘘慨叹。黄盼盼让高原快点把白色婚纱裙寄过来。高原感到为难：寄往武汉的快递、邮递业务都停了。黄盼盼耍起小脾气：我不管，横直你得想法给我送过来！高原既表功又叫苦：我为了送你闯关，被警察关了五天，这次再闯关给你送婚纱裙，那就是累犯，恐怕要拘留十天，甚至要判刑呀！不过，你要答应跟我结婚，我还是甘愿冒险的！黄盼盼抢白道：我在火里，你在水里，扯什么淡？结什么婚呀？别自作多情了！你去求求你爸吧，他有本事疏通关系把电话打到我们院长那里，就有门路把婚纱裙送到我手上！高原纳闷：你不结婚，这么急要婚纱裙干嘛？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要讨我父母欢喜，想换一件红色婚纱裙呀？黄盼盼哂笑：你想得美！她把刘丹的心愿给他讲了。高原心生恻隐之心：我包管想法把婚纱裙送过来！
两天后，高原神奇般来到黄盼盼面前。黄盼盼惊喜万分，疑惑不解：封城这么严，关卡那么多，你怎么来的呀？不会真的飞车闯关来的吧？高原牛皮哄哄地说：谁让你你男朋友是牛人呀，天下事难不倒我呀！我包租了一架私人直升机，直接飞到你医院广场上降落的！黄盼盼狠劲戳着他的额头笑骂：不吹牛你会死呀！快说实话！高原洋洋得意：牛人自有妙计！我报名参加了运送抗疫物资与爱心蔬菜的志愿者车队，才进武汉的。不过，我不能久呆，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车队马上就要返回荆州……
高原把黄盼盼拉到走廊角落处，猴急地拉下她的口罩面罩护目镜，捧住她的脸颊狂吻起来。黄盼盼听见嘈杂的脚步声，急忙挣脱。高原爱意袅袅，意犹未尽，但此境人多眼杂，只得作罢，掏出一个速写本默默塞给她，匆匆而去。黄盼盼还以为是高原写给她的情书，原来是专门给她画的逗她开心的漫画与打油诗。黄盼盼在微信中嗔怪高原：你怎么把我画得那么丑呀？我有那么丑吗？我看你是讨骂找打吧！我真生气了，要跟你吹了！高原急忙申辩：你冤枉死我了！漫画漫画，就是夸张幽默呀，你看章子怡范冰冰多美呀，画她们的漫画还不是丑八怪，这就是漫画艺术，你别生气呀！黄盼盼当然是打情骂俏式的假生气，其实她看了漫画忍俊不禁开怀大笑，尤其喜欢那些打油诗：“不想三月下扬州，只想三月能下楼，欢天喜地当新郎，抱着新娘进洞房！”“莫看病毒闹喳喳，怎敌医护顶呱呱。我与盼盼有约会，春天一起看樱花”……
刘丹看见她朝思暮想的白色婚纱裙，喜不自禁，精神为之一振，还挣扎起身，让黄盼盼帮她化了个新娘妆，喜洋洋地穿上白色婚纱裙，在病房里又是旋转跳舞，又是摆姿势照相。黄盼盼调侃道：你现在美中不足，就是缺一位白马王子了，不过大难不死必有艳福，我让高原给你介绍一个画家吧！刘丹抢白道：你走桃花运，才捡到一个画家，哪还有画家看得上我们小护士呀？你就莫拿我穷开心了！黄盼盼认真地说：真的不骗你！他画廊里就有一位单身画家，谈了不少女朋友都没成功，说不定他与你有缘分，一见钟情咧！刘丹打起哈哈来：不成功，我可挖你的墙角，抢你的高原哟！黄盼故作盼慷慨大方：不用你抢，只要你好起来，我把高原让给你吧！
九
黄盼盼那几天疲惫不堪下班时，走到医院一楼急诊室外走廊转弯处，都会看见一位老婆婆席地而坐，在照料蜷缩着躺在水泥地上的五旬左右的男人。男人身下垫着几块纸板箱片与一件破军大衣，盖着一床被子。医院人满为患，一床难求，显然这不是加床，而是病人赖着不走。老婆婆只要看见医生护士走过来，都会下跪磕头哀求哭诉：求求你们大慈大悲大恩大德，救救我儿子吧！他是个好人，救过不少人……老婆婆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地哀求着，一次次地失望了。黄盼盼不忍心看老婆婆的下跪磕头，听老人家的哀求哭诉，每次都是匆匆低头而过，不是冷漠麻木，而是爱莫能助。
也许是老婆婆嗓子哭哑了，发不出声来，她在一片纸板箱上写了一纸求救书，还粘贴上了几张照片与证书、奖状，吸引住了一些人的眼球与好奇心。那天黄盼盼下班时看见那纸求救书，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好奇地多看了一眼，那笔娟秀漂亮的钢笔字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好奇地问老婆婆：老人家，这是你写的吗？老婆婆点点头，告诉黄盼盼，她早年毕业于汉口圣若瑟女校，后在某出版社当编辑，退休后仍在写作，难怪她有一手好钢笔字！黄盼盼再细看求救书，有些惊讶：原来她儿子竟是赫赫有名的长江义务救援队队员，三十多年来曾在长江里救过上百条生命。
黄盼盼让老婆婆摇醒昏睡的儿子，她仔细端详他，无奈印象已模糊。黄盼盼掏出手机，翻出刘丹的照片，递近他面前，问：你认识这女孩吗？那男人茫然摇头。黄盼盼又问：你好好回忆一下，七年前你是不是救过一个跳江自杀的女孩？那男人仍摇摇头，喃喃：我救过的人多了，不记得了……黄盼盼说：我给你拍张照片吧，让这女孩认认是不是你。黄盼盼把那男人的照片拿给刘丹辨认。刘丹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当年，刘丹与一位刑警热恋多年，已进入谈婚论嫁阶段。那天，刘丹与男友去扬子街婚纱一条街挑选婚纱，男友的手机响了，有追捕持枪歹徒的紧急任务。没想到男友一去成永别，在枪战中牺牲了。噩耗传来，刘丹承受不了这沉重打击，喝得烂醉，黄昏时分踉踉跄跄地来到粤汉码头，跳进湍急的江水。长江救援队的江师傅巡逻时发现了在江水中沉浮的刘丹，把她救了起来。江师傅抱着刘丹上岸时被铁钉戳伤了脚板心，黄盼盼为他清洗包扎过伤口。刘丹后来专门去感谢过那救命恩人，还拜他为师学过游泳。
如今救命恩人面临瘟疫肆虐死神威胁，怎能见死不救呢？江师傅在长江里挽救了上百条生命，怎忍心不去救他一条命呢？为众人抱薪者，不能让他冻毙于风雪中。黄盼盼当即去找ICU病区的冯主任。
那一年春天，黄盼盼与几个护士邀约着去武大校园看樱花。在人头攒动的游客中，有人惊喜地冲她呼喊：黄盼盼，是你吗？黄盼盼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当年剪断她一条小辫子的调皮大王冯坤……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看个樱花就撞到这家伙？黄盼盼昔日的怨结未消，梦魇犹在，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冯坤十分尴尬，哭笑不得，但仍悄悄地尾随着黄盼盼。黄盼盼发觉了，愠怒地警告他：请你自重！你再跟踪我，我可就要报警了！冯坤央求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个究竟，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初中同学黄盼盼？黄盼盼答：不是的，你走吧！冯坤转身而去，嘀咕道：哎呀，世上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第二天，黄盼盼下班刚走到小广场，冯坤从梅林里钻出来，朝她打招呼：黄盼盼，下班了！看在同学的份上，我可以请你吃个饭吗？黄盼盼大吃一惊：这家伙怎么知道我在这家医院上班呀？莫非昨天他跟踪我了？这家伙怎么像牛蚂蟥呀？黄盼盼沉郁着脸说：我不认识你，你再纠缠我，我要报警了！冯坤急忙表白：我真没有恶意，只是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还给你！这可把黄盼盼的好奇心勾出来了：什么东西呀？你快给我吧！冯坤卖起关子来：等下我再给你，你就知道了！看到黄盼盼还在犹豫，冯坤激将道：你读初中时胆子挺大的，怎么现在变这么胆小呀？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么？看在同学加老乡的份上，你就给个面子吧！话说到这份上，黄盼盼真不好推辞，与冯坤走进了医院附近的小餐厅。坐定，点菜，黄盼盼丑话说在先，AA制。又问：什么东西？冯坤拿出一副精美的小匣子，递给她。黄盼盼误会了，冷冷地说：我从不乱收人家礼物！冯坤苦笑：不是礼物，是你的东西，完璧归赵！黄盼盼半信半疑，打开一看：天啊！原来是她那条心爱的小辫子！连红头绳与蓝蝴蝶结还在上面！黄盼盼睹物思昔，泪水夺眶而出。当年她曾索讨寻找过这条剪断后神秘失踪的小辫子，却无果，她只好剪断另一条小辫子珍藏起来。没料到这两条离别的小辫子穿越青春岁月的隧道可以重逢了！冯坤眼圈也红了，真诚地喃喃：谢谢你，总算给了我这个道歉的机会，除却了我的一块心病！真为当年的懵懂鲁莽而羞愧悔恨呀！
黄盼盼思忖：看在同学加老乡的份上，冯主任应该会给个面子吧？没想到，冯主任很为难：你知道吗？我们医院妇产科老前辈吕教授染上新冠肺炎，我都没法给她腾出床位来呀！她老人家这辈子接生的婴儿，救活的难产孕妇没法统计，可病危时我们却不能给她老人家一张病床，想想都不是滋味呀……冯主任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黄盼盼看得出来，冯主任不是演戏，而是真为难。
刘丹情绪很激愤，挣扎起床，踉踉跄跄地跑去，冲着冯主任大声喊道：我要出院！我把床位让给我的救命恩人！他救了我一命，我要还他一命！冯主任抢白她：亏你还是护士，懂不懂规矩呀？你闹着出院就能出院呀？还要我们医生干嘛？就算你要出院，也不能想把床位让给谁由你说了算的！刘丹哀求起来：冯主任，我知道我没有让床位的权力，可你有决定这张床位给谁的权力呀，求求你了，把这张床给我的救命恩人吧，要是我救死不救，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能安宁！刘丹噗咚一下跪在冯主任面前。黄盼盼急忙把刘丹搀扶起来。冯主任颤声说：你想救救命恩人，我也想救救命恩人呀！当年我妈遇到罕见难产，从荆州紧急送到江桥医院来，多亏妇产科老前辈吕教授救了我和我妈两条人命，她老人家现在急需床位，我正指望你能快点出院腾出这张床位给她呀……刘丹瞠目结舌，泪水无声地流淌。冯主任痛苦地擂着自己的脑袋，良心在受着煎熬。天呀！救死扶伤本是医生的天职，怎么会遇到医疗资源如此山穷水尽的窘境，需要医生来决定将生的希望给谁呀？这会让医生的精神与良心遭受多么残忍的折磨与戕害呀！
冯主任还透露了一个秘密：你们也许不知道吧？吕教授是匡院长的妈妈！世上可能找不到这样的稀奇事：妈妈住不上儿子当院长的医院，这妈妈多伤心，这儿子多难受呀！话音刚落，匡院长推门而进：冯主任，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在我的办公室搭个病床让刘丹去住吧，空出来的床让她的那位救命恩人来住。冯主任焦急地问：那吕教授怎么办？匡院长苦笑道：她不肯来住院，说怕ICU那些吓死人的设备，她迷信中医，在家隔离吃中药……
黄盼盼与两名护士推着担架车去接生命垂危的江师傅进ICU病区，老婆婆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大慈大悲、大恩大德、活菩萨、救命恩人”等感激话，又蹀躞在担架车旁喋喋不休地叮嘱儿子：大桥，你是男子汉，这点小病不要怕，你要给老娘打起精神来，挺住！活着！你要是大孝子，就不要辜负了老娘的期望！莫让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要相信好人平安善有善报，你在长江里救了上百人的命，老天爷有眼会留你一命的！老娘天天在医院外坐着等你平安的消息，老娘等你快点出院，给老娘梳头捶背洗脚，给老娘炸欢喜坨蒸绿豆糕煨排骨藕汤，老娘还要天天听你唱歌说笑话讲故事……
十
黄盼盼走出医院，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匡院长喊她，说省电视台有个记者要采访她。黄盼盼笨嘴笨舌，见到记者就发慌，怵话筒，晕镜头，但匡院长说不容推辞，要当政治任务完成，要为医院争气争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黄盼盼躲不开，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接受记者采访。记者一来，黄盼盼一看，傻眼了：这不就是那个婷婷么？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哟！尽管婷婷戴着眼镜与口罩，黄盼盼还是认出来了。唉！世上真有这么阴差阳错的滑稽事，情场败将采访起情场胜者来了，这要曝光了，绝对是网络猛料、小报绯闻。婷婷真的是来采访我的么？是不是打着采访的幌子来报复我的呀？黄盼盼告诫自己：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可得随时提防她突然掏出硫酸来泼我，抽出刀子来捅我！嫉妒是魔鬼，女人一旦醋意大发比魔鬼还疯狂可怕！
婷婷也许压根不知道黄盼盼是横刀夺爱的情敌，也许有很高的涵养素质，满脸微笑地朝黄盼盼挥手打招呼，丝毫看不出心怀叵测暗藏杀机，而是干净利落地开始采访：黄盼盼女士，你好！匡院长特地推荐采访你，听说你推迟了婚期，骑单车赶回医院上班。请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如果是其他记者，黄盼盼肯定会敷衍了事，搪塞两句：没想什么呀？就想着医院肯定缺人手，赶回去上班，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当然也想到了多拿一笔加班费啰！可既然婷婷来采访，管她知不知道我的情敌身份，也要认真回答，不能太掉价，让她笑话我，瞧不起我们护士！黄盼盼打定主意，暗自鼓劲，边沉着镇定地脱着防护服，边字斟句酌地回答：当时我就想，武汉都封城了，疫情一定很严重，医院一定很需要人手，病人一定等着救命，结婚当新娘可以推迟，救死扶伤可不能耽误，疫情就是命令，医院就是战场，我不能缺席，我得冲上火线！婷婷遇到这么给力的采访对象自然喜出望外，伸出拇指夸赞：你说得太好了！朴实而生动！真不愧是新时代最丽美的护士！战疫火线上的最勇敢的白衣天使！
黄盼盼暗笑：哼！你要是知道我抢了你的高原，绝对说不出这两句赞美语来。黄盼盼脱下的防护服哗啦啦倒出水来，婷婷惊讶地问：咦！怎么防护服里能倒出水来呀？黄盼盼淡淡一笑：防护服密封不透气，这是捂出来的汗水，还有……她停顿片刻，羞赧地嗫嚅：我可以告诉你，可你要剪掉，千万不能播！今天我不知是尿不湿没沾好，还是搬设备时搞掉了，怕浪费防护服又不能上厕所，只好将尿拉在里面……黄盼盼接着脱下面罩护目镜口罩，脸上清晰地呈现出几道淤血凹陷的勒印，看上去那么刺眼惊心，与青春靓丽的容颜极不协调。婷婷生出恻隐之心，幽幽地问：这印痕疼么？会消失么？会不会伤皮肤破相呀？黄盼盼说：有点疼，不会破相，换班休息后印痕就会消失，上班后又会勒出来。我们护士姐妹管这印痕叫“武汉印”。婷婷边抚摸着黄盼盼脸上的印痕，边冲着摄像头煽情：观众朋友们，听见了吗？护士姐妹们骄傲地称这印痕为“武汉印”！这一道道“武汉印”，看起来有点丑，可显示出白衣天使的心灵美！
黄盼盼脱下胶皮手套，婷婷又赫然发现她的双手上有许多伤疤。婷婷惊诧：你手上的伤疤是怎么落下的？黄盼盼喷消毒水洗手，苦笑：你去看看护士的手，哪个手上没有伤疤？干护士越久，伤疤越多。这些伤疤呀，有的是练扎针时发炎生疮落下的，有的是被酒精烧伤的，有的是被玻璃药瓶割伤的，更多的是病人咬伤抓伤烫伤割伤的。婷婷瞠目结舌，仿佛听到天方夜谭。黄盼盼看出了她狐疑的神色，说：是呀，好多朋友问起我昔日那么漂亮细嫩的手怎么会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告之实情，朋友们也不相信。后来别人问起我手上的伤疤，我要么撒谎，要么沉默，你是电视台记者，看来撒谎和沉默都不行，索性都告诉你吧！
也许是黄盼盼太想在婷婷面前表现一把了，也许是婷婷的采访技巧挖掘出了黄盼盼的表现潜力，黄盼盼举起伤疤斑驳的双手，逐一诉说起来：瞧这月牙型伤疤，是被一个患白血病的青年刺伤的，我深夜换针液时发现他割腕自杀，就冲上去夺水果刀，争抢间被刺伤了；瞧这个牙痕，是被一个患骨癌的少年咬伤的，进行截肢手术那天，少年哭闹着逃跑，被我抓住了，少年拼命咬了我一口，他是个暴牙齿，咬得很深很痛；瞧这块铜钱状伤疤，是被病魔吓疯了的女人咬伤的，当时我不知道她已疯了，去给她量体温血压，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狠狠地撕咬下一块血淋淋的肉；瞧这片地图般的伤疤，是一位住院的老奶奶怕打针，拼命挣扎哭闹，把床头柜上的开水瓶撞破了，开水溅到我手上烫伤的；瞧这个蜈蚣型伤疤……
黄盼盼娓娓诉说着伤疤的故事，并没有伤感懊悔怨恨，反而洋溢着乐观宽容自豪的神色，仿佛不是在诉说着伤疤，而是在数着一块块奖牌勋章。婷婷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流泪了，哽咽着问：你委屈过吗？你后悔过吗？黄盼盼喟然长叹：唉！当初受到病人伤害时，说实在话，真有些委屈怨恨，有一种伤在手上、痛在心里的感受，真想赌气不当这倒霉窝囊的护士了。后来想明白了，这种伤害不是病人有意为之，是病人面临病魔和死神时痛苦、恐惧和绝望中的反常行为，南丁格尔说“护士是断了翅膀的天使”，天使就应该忍受一切痛苦、屈辱与危险去帮助人们，甚至连生命都可以献出，怎么能受到一点委屈和伤害就放弃了天使的使命呢？我懂了这道理就坦然了。前不久，有一个患绝症的老婆婆剧痛难忍，我怜悯她，一只手给她抚摩，另一只手伸到她嘴前，说：你咬着它，也许会好受的……她咬着我的手，果然就不呻吟了，渐渐去了，可老婆婆仍死死咬着我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出来……
这是一次成功的采访，婷婷既激动，又兴奋，用颤抖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说了这么一句结束语：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婷婷采访完，与黄盼盼热情拥抱，忽然贴近黄盼盼的耳畔抵语道：盼盼，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就是我的情敌，可我认输了，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对高原好！祝福你和高原幸福！婷婷跑出老远，钻进了采访车，消失在医院大门处，黄盼盼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想想自己那些小家子气念头，回味着婷婷的采访表现与刚才的表白，鼻子酸酸的，心里慌慌的，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说不出什么滋味……
十一
黄盼盼觉得婷婷说的那句结束语真棒：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这不就是她身边这群护士姐妹的真实写照么？
ICU病区是医院抗疫前线的前沿阵地，出入这里的医护人员个个堪称真刀真枪跟新冠病毒拼杀、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抗疫英雄。黄盼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当护士长的沉甸甸的责任，也没有看到过护士姐妹们在大疫面前这么精诚团结士气高涨。赵小兰写好了遗书，万一牺牲了，让老公不要难过，再找个好老婆，只要善待可怜的孩子就行了；王晓晓拒绝了男朋友逼她辞职远离危险的最后通牒，宁可与男朋友分手，也不当抗疫逃兵；张晶晶至今还瞒着爸爸妈妈，谎称自己只是在普通病房打打针发发药，生怕爸爸妈妈担惊受怕引发老病；刘娜月事来了，闹痛经，恰巧痔疮也犯了，下身前后都流血，屁股肚子都疼痛，但仍然轻伤不下火线；李冰牙齿疼得呲牙咧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疼得厉害时使劲擂脑袋，往墙壁上撞，可从不请假脱岗……
ICU病区几乎所有的护士都有疼痛伤痕：胃病、肾病、糖尿病、颈椎病、腰椎病、中耳炎、关节炎、心肌炎、神经衰弱症……她们鼻梁磨破了，眼睛红肿了，脸勒破皮了，嘴唇皴裂了，牙龈出血了，耳朵流脓了，脚磨破了，腿摔伤了，手泡白了……大家打着趣互相帮忙擦拭伤口、涂抹药膏、贴创口贴、贴膏药片、输液用药，没有人喊累叫苦，更没有谁泡病号当逃兵。其实，护士们最怕的是想家，在病房里拯救病人的生命，跟死神搏斗，与时间赛跑，她们可以把家抛在脑后，可一旦回征募酒店休息，家就成了她们心中最柔软、最牵挂的地方，思念与担忧像一群小虫子咬噬着他们的心。有的护士的家离医院很近，但因为工作忙，还要防备传染家人，也不能轻易回家，只能打电话问平安，通过视频聊家常。有的护士实在思念得太苦，憋闷得太难受，只得跑到自家楼下，隔着玻璃、站在窗口阳台上说话会面。更多的护士因为怕家人担心，还得保密与撒谎，说自己绝对不在一线工作，不能回家是因为有个同事确诊了要例行隔离。最要命的是，有的护士家有癌症老人的救命药完了，痴呆老人偷跑出去失踪了，患忧郁症的家人犯病闹着要跳楼了，小孩生病发烧了，甚至还有家人染上新冠肺炎住在别的医院抢救，哪一桩都让人牵肠挂肚伤心伤肝！他们或嚎啕大哭，或钻进被窝偷偷啜泣……
婷婷采访黄盼盼的节目在省电视台播出了，反响很大。高原的反响更大，生气地连珠炮般发出诘问：婷婷是什么意思呀？为什么偏偏要采访你？难道你认不出来她么？认出来了怎么还要接受她的采访？你接受她的采访不觉得尴尬滑稽么？不觉得侮辱你的人格尊严么？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我觉得问题很严重，你怎么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的面子，我的名声？你说我自私，我觉得你才自私咧，光想到自己出风头捞名声，不维护我的名声、人格与尊严！你知道我的亲朋好友怎么评论这个节目吗？他们明地夸赞我真有本事，请前女友采访现女友，暗地讥笑我真傻，这么漂亮精干的电视台大记者不娶，偏要去挑一个平凡普通的小护士……黄盼盼愠怒地打断他：住嘴住嘴！我看你也是真傻！脑袋长在你肩膀上，不是长在人家嘴巴上，怎么听人家一挑拨就气成这个鬼样呀？不过，趁我们还没办婚礼，你还真得考虑考虑，是挑婷婷，还是挑我？这次采访我觉得婷婷真的挺不错的！说实话，我吃醋了，没自信了，有危机感了！我要上班了，等你想好后再回答我！
黄盼盼下班后，发现自己的手机有二十几个未接电话，不是高原打来的，都是母亲打来的。她心里咯噔一跳，有了不祥的预兆：不好了！没有急事，母亲不会这么频繁给她打电话！黄盼盼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啜泣：盼盼，我们家天要塌了呀！你爸被确诊为新冠肺炎，住进了医院……
原来，黄盼盼的父亲腰椎病复发，疼得死去活来，医院门诊都关门了，只好请中医小诊所的大夫上门出诊，帮他扎针灸拔火罐按摩推拿。没想到他腰椎病减轻了，却出现了咳嗽腹泻高烧畏寒昏睡等症状。自从荆州也封城后，黄盼盼的父母没出过家门，都是多亏女婿高原帮忙网购米面鱼肉菜果药品等，最大的传染源，恐怕就是小诊所的大夫了。果然，不幸消息传来：那个小诊所的大夫已经确诊为新冠肺炎！
本来，黄盼盼今天遇上值得高兴的事：刘丹两次核酸检测呈阴性，肺部TC显影也恢复得较好，符合出院标准。她想今晚可以好好地洗个澡，美美地睡个觉。谁知父亲中招的消息让她重新坠入忧悒痛楚的低谷。她真替父亲捏把冷汗，父亲除了腰椎病，还有高血压糖尿病等基础病呀，传染上新冠肺炎，等于雪上加霜，凶多吉少啊！
不一会儿，高原打来电话，不提先前拌嘴之事，而说黄父住院事宜。高原利用父亲的权势与关系，帮未来的岳父搞定了两个“一”：虽一床难求，却进了荆州最好的医院；虽一药难买，却买到了三十瓶进口丙种球蛋白。高原让黄盼盼不要太担心，她父亲吸上高流量氧气后，精神状况还不错，还让高原帮忙去借中国象棋古谱《梅花谱》与《橘中秘》，要趁住院养病好好研究研究。高原诙谐地说：老爷子哪像是生病住院呀，倒像是去参加象棋研究班呀！更要命的是，他老人家还逼我学学象棋，可以修身养性，还可以空闲时陪他下下象棋……
黄盼盼想起父亲从小就教她下象棋，让她在小学、中学、卫校与医院的赌棋与棋赛中出过不少风头。父亲当年是因诗获罪，也可说是因棋惹祸。父亲学校的一位同事是个臭棋篓子，总喜欢拉父亲下棋，父亲是个棋痴，一下棋就入迷，忘了人情世故，不知温良恭让，总是让同事输得一塌糊涂，脸色难看。后来那同事再拉他下棋，他懒得奉陪，说了一些得罪人刺激人的话。再后来运动来了，那同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举报父亲的几首小诗是大毒草、反动诗。父亲间歇式抑郁症一发作，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他立马安静下来，那就是陪他下棋。母亲当年嫁给他后，也学会了象棋，每逢他发病闹腾就陪他下棋。后来父亲不再发病了，棋痴的毛病却改不了，常常去幼儿园接女儿，或去买菜打酱油，就蹲在街头看人家下残棋，把正事忘到瓜哇国去了，待到人家收摊走人，才想起要办的正事。黄盼盼忽然想到父亲曾夸过，他的得意门生范文灿早年就是个棋坛神童，师生俩约定相会时要痛痛快快杀它几盘。
其实，黄父病情挺严重，托高原借两本中国象棋古谱虽然不是他编的瞎话，却是黄父住院之前的事。黄父一直埋怨老伴不该给黄盼盼打电话，让女儿担惊受怕。黄父叮嘱高原：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要惊扰盼盼，一心无二用，忠孝古难全，让她安心工作！黄父一进医院体温飙升到39.8度，呼吸困难严重缺氧，宛如扔到岸上急促张嘴濒临死亡的鱼一般，血氧倏地降到30以下。医生一看情势不对，当机立断给黄父切开气管，安上了有创呼吸机。
十二
黄盼盼走出医院大厅，坐在梅林旁石凳上的老婆婆一路小跑迎上来，询问她儿子的病情。江师傅病情很危急，呼吸十分困难，吸氧不起作用，血氧陡然滑到70以下，医生立即给他上了无创呼吸机。但几乎没有效果，病情急转直下，血氧突然降到30以下，他脸色惨白，青筋虬突，痛苦地抽搐，艰难地喘气，眼看就要窒息身亡。医生果断地给他切开气管，上了有创呼吸机。黄盼盼不信迷信，可她亲眼目睹了18床连续走了7个病人，不得不怀疑18床是凶床！她神经兮兮地思忖：刘丹也许是阴差阳错，把床位让给了救命恩人，反而做好事有好报，逃脱了凶床劫数。看来江师傅是挣脱不了18号凶床的厄运呀！黄盼盼不忍心把她儿子的真实病情告诉老婆婆，而是编些好听的话宽慰老婆婆。
老婆婆递给黄盼盼一个塑料袋：姑娘，昨天忘了给我儿子零花钱，这里面有五百块钱转给他，他想吃什么，要用什么，麻烦你们帮他买。里面这些纸片是我给他写的一些鼓励话，他要疼痛的时候麻烦你们念给他听。一席话让黄盼盼揪心揪肝，泪水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老婆婆用那手娟秀飘逸的钢笔字，在一张张日历纸片上写道：
——大桥，你命大福大，不会死的！74年你得了脑膜炎，医院说没救了，我找土郎中抓药给你吃，硬是把你救活了；80年你与伙伴们跑到长江去玩水，看到运西瓜的船去偷瓜，押运员用鱼叉叉伤了你的背，你仍游上了岸，没叉死淹死；93年你出了车祸，车上的3个人都死了，你只受了轻伤；05年你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根钢筋从屁股刺进锁骨刺出，都以为你完了，可你还是奇迹般活下来了；09年邻居家失火，你跑进去抱出来老奶奶，煤气罐爆炸了，差点没把你炸死；13年你在长江里救人时被铁钉戳伤了脚板心，你大意了没打破伤风针，得了败血症差点没送命……（黄盼盼看到这里咯噔一跳：这不就是救刘丹那次么？都怪自己只给他包扎了，忘了给他打破伤风针，差点出人命！）你命大福大，病魔怕你，死神怕你，这点小病对你来说就是毛毛雨，老娘相信你能挺住！活过来！
——大桥，昨晚老娘做了一个梦，梦见阎王爷来抓你，我哀求阎王爷，求求你，就让我顶替儿子去死吧！阎王爷感动了，说死到临头，母子情深，真不忍心拆散你们母子俩，那就让你们母子俩继续相依为命地活下去吧！
——大桥，汉阳门花园的邻居们听说你病了，都替你担心着急，都祈祷祝福你快点好起来。这是我挨家挨户求大家给你签名题字，还有人画了画。有了大家的祈祷祝福，你应该更有信心，不应该辜负大家的心愿，快点把病治好。邻居们说，好想听你唱歌，特别是想听你唱那首《汉阳门花园》。
——大桥，是我不让你媳妇、儿子、儿媳、孙子去看你陪你，你别怪他们，要怪只怪我，我怕你把病传染给他们，我已活到八十多岁，一点都不怕死了，就让新冠病毒冲我来吧！放过我儿子吧，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要活下去……
——大桥，你要是大孝子，就要听老娘的话，铆起来挺住！咬紧牙关活着！饭菜不合胃口你当药忍着吃下去，药苦口恶心你要当酒喝下去，打针插管不舒服你当潜水憋气憋下去，疼痛起来你就想想那些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的先烈，再想想那些在地震中被压在废墟中坚强活下来的人。千万莫放弃自信向病魔投降！千万要听医生护士的话配合治疗！千万要听老娘的话拼死挺住坚强活着！老娘还等着你给我办九十大寿、百岁大寿咧！
——大桥，你总是想看看我那只神秘的樟木箱子里装的什么宝贝，这是我尘封了六十年的秘密，这次只要你活下来，我答应告诉你……
黄盼盼读着这些字字血声声泪的文字，泪水吧嗒吧嗒滚落在日历纸片上。从字里行间，可以推测到老婆婆年轻守寡辛苦拉扯大儿子，与儿子相依为命共度沧桑岁月，母子情义成为人生的风景与信念。她为江师傅拥有这样的母亲感到幸福与自豪，这种充满神圣母爱与人性光辉的文字宛如灵丹妙药，但愿江师傅在听到这些文字后能化险为夷起死回生。
江师傅在昏迷中，黄盼盼趴在他的病榻前轻轻念着日历纸片中的那些文字，医生护士以及旁边的病人都感动得唏嘘流泪，但江师傅仍然昏迷，危在旦夕。黄盼盼不甘心，只要一有空，就给江师傅念他母亲写的那些感天地泣鬼神的文字……
黄盼盼下班时，仍然能碰到老婆婆，能接到她写在日历纸片上的文字。黄盼盼不忍心告诉她，老人家别写了，你儿子根本听不到你如泣如诉的呼唤。可黄盼盼知道老婆婆要有这份希望，吹灭这希望之光，那是残忍、罪过！黄盼盼只有强颜装笑撒谎说，你儿子听了你写的文字病情好多了！老婆婆信以为真每天坚持写，话越写越多了。黄盼盼突然醒悟到：在这疫病肆虐的非常时期，也许亲情能在冥冥间化作无形的力量，能杀死新冠病毒，创造生命奇迹！她决定每天也给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父亲写信……
十三
黄父当年也有一只神秘的橡木箱子，黄盼盼从小就对那只木箱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做梦都想打开木箱看个究竟。她问过父亲：木箱中装的什么？父亲搪塞：是替朋友保管的木箱，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她又去问母亲，母亲也说不知道，也想打开看个明白，可黄父警告过她，如果擅自打开木箱，就跟她翻脸离婚。母亲可不想为一只木箱毁了一生的幸福安宁。后来，是小偷成全了她与母亲的好奇心。小偷撬锁进屋，撬开木箱，满以为珍藏着金银古董，没想到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如镜子梳子手帕手套钢笔眼镜书籍信件日记本之类，还有一件红色婚纱裙。小偷挺失望恼火，竟将红色婚纱裙撕成碎片。黄盼盼清晰地记得，那天父亲接她放学回家，进屋看见木箱被撬、婚纱裙被撕的惨景，竟像个老娘们般嚎啕大哭。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黄盼盼隐约感觉到，这木箱与婚纱裙的神秘之处连着父亲的痛史与伤疤，父亲一定有一段刻骨铭心不堪回首的往事与情史。
直到黄盼盼准备与高原结婚，父亲才将半个世纪的痛史与伤疤告诉了她。原来有个叫秦盼盼的女人，她准备与黄父结婚的前夕，黄父突然锒铛入狱了，已怀孕三月的她悲恸绝望地跳河自杀了，那只木箱就是她在遗书中叮嘱送还给黄父的遗物。黄父谈完往事后喟然长叹：盼盼，爸爸把我的人生悲剧告诉你，不是要给你投下阴影，种下怨恨，而是希望你要珍惜现在的好时代与幸福生活，看到你们享受甜蜜的爱情与美好的青春，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过去所受的冤屈与苦难，还有心灵上的梦魇与伤疤，都不值得一提了……黄盼盼在微信上给父亲写信：
——爸爸，你在女儿心目中是最棒的男子汉，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哟！记得你给我讲过牢房中那只小蜘蛛的故事，小蜘蛛不停织网的精神给了你坚强地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念，让你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现在你要把病房当牢房，要用小蜘蛛的精神去战胜病魔，再次书写伟大父亲的传奇故事。爸爸加油！爸爸必胜！
——爸爸，你要坚强起来，战胜病魔，康复出院！我还等着你参加我的婚礼，挽起我的手走上红地毯咧，你的得意门生还盼望与你相会，与你痛痛快快杀几盘棋咧！
——爸爸，你还记得给我做的那些风筝风车布娃娃木头屋玩具熊吗？这些玩具给了我多少童年快乐呀；你还记得我读初中时写的一篇作文《我的爸爸》吗？爸爸教我骑车跌倒了，摔碎了眼镜，还摔掉了两颗门牙，看到我没摔伤，咧开缺门牙流着血的嘴巴笑了；你还记得那年冬天你到护校给我送毛衣棉衣被子吗？你来不及搭车赶回荆州，又舍不得住旅店，那么冷的天气竟然蜷缩在桥墩下过夜，被我晨练时发现了；你还记得你参加我护校毕业典礼的那次代表学生家长即兴发言吗？你说：我女儿最崇拜南丁格尔，现在没有战争了，但和平年代也需要“提灯女神”，我坚决支持女儿当个好护士，可有一条不可学南丁格尔，那就是终身不结婚，这句话引得全场鼓掌喝彩；你还记得我刚当护士那年春节值班你来看我吗？你给我送来鱼糕肉圆腊肉蒸肉烧鸡糍粑豆丝等，硬拉着值班的马医生一起吃饭喝酒，你还说他面善实诚，值得跟他谈朋友，哪知他小孩都会打酱油了；你还记得我参加汶川地震救援医疗队出征前你给我送行的情景吗？你给我雕刻了一个桃木护身符，并请荆州天王禅寺的长老开过光，能保佑我平安归来；你还记得我在汶川给你写信经常提到的那个被压在废墟下七天七夜才救出的彝族女孩曲比阿美吗？她当上了护士，报名参加了四川援汉医疗队，来到了我们医院，我们竟神奇地重逢了！爸爸，你要学学曲比阿美的精神，她在废墟下都能创造生命奇迹，你在病房里也要书写战疫传奇……
十四
江师傅的病情继续恶化，有创呼吸机效果不好，冯主任果断决定给他上了ECMO（人工肺）抢救。黄盼盼仍然能在下班时见到老婆婆，仍然要跟老婆婆撒谎说她儿子病情大有好转，老婆婆仍然给他几张写满文字的日历纸片，还折了一枝腊梅花带来了……
——大桥，昨天楼下的腊梅花开得黄灿灿的，比往年开得浓艳多了，枝头探出了围墙，香气飘进了门窗。往年，街坊邻居们都会成群结队来观赏腊梅花，在腊梅花丛中照相呀，折腊梅花枝插盆景呀，摘腊梅花泡茶烧菜呀。今年疫情一闹，大家都不敢下楼出门。我摘了一枝腊梅花带给你，希望能带给你好心情、好兆头。往年，你都要给老娘摘许多腊梅花，晒干藏好，给老娘泡茶喝，可以治疗糖尿病。昨晚我梦见你唱《汉阳门花园》了：“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
——大桥，“黑旋风”好多天趴在阳台上不吃不喝，哀叫流泪。我先以为它病了，后来才搞清楚它在想你。每次我要出门，它都要跟我走，我真想带它来看看你，让你和它亲热高兴一下，可非常时期值守人员不让猫狗出门，怕传染病毒，犟着出门是要被打死的。你快点好起来吧，“黑旋风”不听我的，喂它什么也不吃，给它洗澡也不洗，我生气地打了它两下，它还撒娇怄气了，喊它帮忙叼鞋子手杖都不理睬我了……
——大桥，那个在楼下修鞋的爹爹见到我，说你有双皮鞋放在他修鞋摊上修，一直没去拿，听说你住院了，他坚信你一定能挺过来出院后自己去拿，一定能穿上他修好的皮鞋；那个在巷子口摆摊炸面窝的婆婆听说你住院了，难过地流泪了，说你最喜欢吃她炸的面窝了，她祈祷你一定能再吃她炸的面窝；还有那个门房师傅，听说你住院了，叫我带信给你，你跟他杀象棋输了三盘， 欠他一顿酒，他可等你出院请客，别当老赖哟……
黄盼盼每天像做功课一样给江师傅念他老母的信。俗话说得好：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花。她坚信一位慈祥可爱的老母一定能唤醒儿子，拽回儿子的生命！
黄盼盼也在天天给父亲写信，希望能让自己的孝心化为灵丹妙药，帮助父亲战胜病魔，摆脱死神！
——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我见到你的学生范文灿了！他随北京援汉医疗队战斗在协和医院，今天来我们医院为一位危急病人会诊。我看见他的防护服上写着范文灿，很激动，但不敢上前去认，没想到他向匡院长打听起我来。想必是你告诉他我的名字与单位。他真平易近人，给了我一个熊抱，表扬了我：你推迟婚期冲上战疫第一线，真勇敢！好样的！他还神秘兮兮地许愿：等战疫胜利后，他一定会给我一份新婚贺礼！我使劲猜想：这会是一份什么贺礼呢？爸爸，你也帮我猜猜吧！
——爸爸，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同事好友刘丹痊愈出院了！你知道吗？我让高原急急忙忙把白色婚纱送到武汉来，就是给她穿的。这丫头病重的时候，梦见当新娘穿婚纱了，哭闹着一定要圆梦，临死前一定要穿上婚纱。武汉封城，到哪里去给她买婚纱呀？只好把我的婚纱借给她穿了。她五迷三道的，硬说是我的婚纱救了她。我嘲讽她，新冠病毒只伤肺部，不伤脑袋吧？你是不是神话小说看多了？我的婚纱有那么神奇，还要医院干嘛？拿去给每位病人穿一穿，新冠病毒就吓跑了，病人就康复了……
——爸爸，今天是曲比阿美的22岁生日，没有鲜花与蛋糕，我们每个医生护士都给她送了小礼物，有的做了手绘生日贺卡，画上了东湖磨山的梅花与武大校园的樱花，写上了诗句“共饮长江水，蜀鄂姐妹亲”，有的送了她黄鹤楼雕塑与编钟模型，有的送了她汉绣围巾与琴台八音盒……你猜猜我送了她什么？我把你12年前我出征汶川时送给我的那个桃木护身符送给她了，她高兴地一蹦老高，在我脸上使劲亲了一口，说她当年就看中了这个雕刻精美的护身符，只是没好意思开口讨要。愿爸爸的护身符保佑曲比阿美在援汉战疫中平安顺利。曲比阿美给大家跳了一曲彝族舞蹈《火把节》，她一边跳，一边让我们高喊“啰哩啰啰啰，啰哩啰啰啰”，据说是火把节高举火把驱鬼赶魔的喊声，借用来驱赶走万恶的新冠病毒……
那天下班时，在消毒换衣间里，黄盼盼惊愕地发现曲比阿美的大腿上淌着鲜血：你来了例假不知道么？曲比阿美叹息：唉，咋不知道哟，卫生巾用完了，商场超市都关门了，到处买不到呀！黄盼盼说：你怎么不早说呀？我给你拿去！黄盼盼由此想到，捐献给医院的抗疫物资中怎么没有卫生巾呢？那么多女医生、女护士来了例假没有卫生巾多么尴尬不方便呀！
她给高原布置了任务：紧急送来医院500包卫生巾。高原不解，开玩笑问：你要那么多卫生巾干嘛？是不是口罩不够，用卫生巾代替呀？黄盼盼笑骂：莫流里流气！女人用品，叫你送你就送，问那么多干嘛？高原乖乖送来，医院姐妹们皆大欢喜。
黄盼盼忽然记起自己的例假过了几天，怎么还没来呢？是不是最近精神紧张了，工作劳累了，月经推迟了？不会是那次在高原的画廊里中彩了吧？那天他俩兴高采烈地领回了结婚证，又叫外卖送来几个菜，喝了一瓶红酒，两人飘飘然，浪漫在满溢，爱欲在膨胀，水到渠成巫山云雨了一场。她惴惴不安：现在是非常时期，千万莫中彩呀！一来工作繁忙走不开，二来封城出行购物孕检都不方便，心理压力大影响胎儿发育。可怕什么来什么，没过几天，黄盼盼就有了妊娠反应，幸亏呕吐不厉害，对工作影响不大。她把这喜讯告诉了高原，高原喜得手舞足蹈，冲着视频中的黄盼盼狂吻，恨不得插翅飞到黄盼盼的身边来。
这天，黄盼盼下班出来，匡院长叫过她来：盼盼，你把工作交接一下，明天就不用上班了，要么在宿舍好好休息，要么回荆州去结婚！黄盼盼问：院长，您怎么又要赶我走呀？匡院长说：你公公又托市卫生局领导打来电话了，我才知道你怀孕了。这次不把你从一线撤下来，我就不人道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不起这责任与骂名！黄盼盼坚持不下火线，匡院长主意已定：你别犟了！上级文件规定不能上战疫火线的情况，其中就有孕妇，这是底线与红线，你别害得我犯错误，害得医院背黑锅！话说到这地步，看来没有斡旋余地，黄盼盼虽恋恋不舍，却只得抱憾离开，她问：匡院长，谁来接替我呀？匡院长神秘一笑：这个人你无论如何想不到！黄盼盼心领神会：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外来的！匡院长卖起关子来：是外来的，但这人你很熟悉，猜猜是谁？黄盼盼忽然想起什么，灵光一闪：莫非是夏小芬？！匡院长颔首，挺惊诧：你怎么猜得这么准呀？难道她给你透露消息了？
其实，刚才在医院大厅里，黄盼盼与夏小芬交臂而过，虽然她戴着口罩，却能从身材、轮廓与眼睛，尤其是走路的姿势看出她来。黄盼盼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却匆匆钻进了电梯。她来干什么？是来找熟人呢，还是来看病人呢？匡院长让黄盼盼猜谁来接替她当护士长，她立马就想到了夏小芬。
十五
夏小芬自从那次竞选护士长失败后，就赌气跳槽了，到一家民营医院去当了护士长。令匡院长失望气愤的是，她还前后挖走了好几个骨干护士，黄盼盼纳闷：她怎么又回来了呢？匡院长说：这次那家民营医院明明有收治新冠肺炎病人的能力，却隔岸观火见死不救，夏小芬非常生气，与院长大吵一架，带领一批骨干护士回到江桥医院。
夏小芬的父母都是卫生局干部，家庭条件优渥，从小聪慧好学，功课名列前茅，琴棋书画也不错，尤其是舞蹈有天赋有灵性，多次获得省市舞蹈竞赛大奖。父母希望她报考舞蹈学院，可她偏偏喜欢上了护士专业。她护校毕业后分配到江桥医院，十年磨炼成为出类拔萃的护士。当年，夏小芬表面上是与黄盼盼竞选护士长失败后出走的，其实她是在追求冯坤被拒后羞恼绝望后逃离的。这里是爱情的滑铁卢，眼前有人爱不得，只有逃离，眼不见心不烦，避免单相思的苦恼与流言蜚语的伤害。
冯坤在江桥医院堪称神秘人物，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汉。他有才有貌，有房有车，是美女心目中的抢手货，可无论同事好友怎么热心牵线做媒，医院的美女们怎么竞相暗恋明追，冯坤都心如古井毫不动心。久而久之，医院传开了各种猜疑与谣言：有说他初恋失败后深受打击断了婚念的，有说他加入了神秘的独身俱乐部的，有说他有性功能严重障碍的，有说他是同性恋者的，有说他大学时与非洲女留学生谈恋爱染上了艾滋病的……
在众多追求冯坤的美女中，夏小芬最痴情、最执著。夏小芬开始是暗恋，写了两大本痴情日记。一天深夜，夏小芬躲在被窝里伤心地痛哭，黄盼盼下夜班回来吓坏了，以为她生病了，或出事了。原来虚惊一场，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将两大本痴情日记送给冯坤，他懒得看一眼，竟扔进了垃圾桶。夏小芬受到奇耻大辱，要跳楼自杀，冯坤也不阻挡她，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夏小芬从梦中哭醒来，觉得这兆头不好，又伤心地哭了一场。黄盼盼哄劝她：梦是反的，说不定你把日记送给他，能俘虏他的心！
夏小芬把痴情日记给黄盼盼看了。夏小芬真是走火入魔了，发誓非冯坤不嫁！她什么都敢想敢做敢写，一有空闲就跑到急诊室去看冯坤，找由头跟他说话，求他帮忙，早晨帮他买早点，晚上给他送夜宵，下雨天给他送伞，帮他泡茶洗车洗工作服，央求他陪着打羽毛球，蹭他的车坐假说顺便办点事，然后骑两个多钟头的共享单车回家，思念他夜不能寐时，搭出租车到他的楼下痴痴地眺望他的剪影与灯光，她写下了在梦中与他追逐嬉戏拥抱接吻甚至做爱……黄盼盼没料到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闺蜜感情世界这么丰富温婉细腻。黄盼盼极力怂恿夏小芬鼓足勇气把痴情日记送给冯坤看，大胆地表达如痴如醉的爱。夏小芬患得患失起来：不行不行！现在火候还不到，时机不成熟，万一他拒绝了咋办？等我多写几本日记再说……黄盼盼提醒她：过了这个村没得那个店，万一哪个美女抢先向冯坤发起爱情攻势，你可就没有后悔药吃哟！夏小芬一思忖：是这么个理！现代爱情不能靠等，得靠抢！
那天，夏小芬蹭冯坤的车时，将两大本痴情日记送给了他。第二天，冯坤用一个精美的小匣子装着日记还给了夏小芬，里面夹着一封短信：请原谅我不能接受你的爱，忘记我，谢谢你！你是个优秀的女孩，会找到理想的爱人，建立幸福的家庭！我真诚地祝福你！爱情的第一个回合：碰了钉子！夏小芬痛哭了一场。暗恋以失败告终，那就开始死缠烂打的模式，不管冯坤是否忌讳与反感，夏小芬抛弃了羞怯与矜持，频繁地向冯坤发起感情攻势，毫不掩饰她大胆追爱的言行。夏小芬狂追冯坤成了江桥医院公开的秘密。
夏小芬竞选外科护士长失败后，找到冯坤哭诉，满以为冯坤在她心情坠入低谷时能像个男子汉般抚慰温暖她，没想到冯坤无动于衷，心不在焉，推说要与病人家属进行术前约谈，扔下她匆匆而去。夏小芬多了一个心眼，悄悄跟踪冯坤，看见他走进医院附近的小餐厅，坐在双人卡座上等待。哼！这分明有鬼！夏小芬趴在窗外窥视着。不一会儿，黄盼盼款款而来，坐在冯坤对面，谈笑起来。夏小芬瞠目结舌：天呀！原来是黄盼盼在挖自己的墙脚！真应了那句情场流行语：防火防盗防闺蜜！她要跟我抢男朋友就正大光明地抢，干嘛假惺惺地给我支招呀，这不是耍弄侮辱我么？夏小芬妒火中烧，恨不得闯进小餐厅厨房抢一把菜刀去劈了黄盼盼，或端一壶热茶泼在她脸上。但理智告诉她：嫉妒是毒蛇，冲动是魔鬼！她啜泣着跑回家。一夜无眠，她想做最后一次爱情拼搏！第二天一早，夏小芬在停车场等到冯坤开车而至，堵住他问：你到底爱不爱我？冯坤冷酷回答：不爱！夏小芬又追问：你是不是爱上黄盼盼了？冯坤沉吟片刻，铿锵作答：是的，我爱她！请你原谅！夏小芬倏地掏出一瓶毒药水，咕隆咕隆喝下去。冯坤急忙抢过毒药水瓶，抱起夏小芬朝急诊室跑去。由于抢救及时，夏小芬有惊无险，但无颜呆下去，不久跳槽去了民营医院。同事们只知道夏小芬为冯坤单相思求爱被拒而殉情喝药，还不知冯坤单相思一直苦苦追求黄盼盼的秘密……
那天夏小芬真的冤枉黄盼盼了。冯坤主动约黄盼盼吃个饭，理由很充分：一是祝贺她当上外科护士长，二是想请她陪他过个30岁生日，作为同学加同事，黄盼盼没理由推辞。冯坤那天借着酒兴大胆吐露了爱意：其实他在读初中的懵懂年代，就特别喜欢黄盼盼。因她从不理睬他，激发他怨恨，才干出剪断她小辫子的荒唐事。上高中时的青涩年代，冯坤不见黄盼盼，不知她是辍学了，还是转学了，四处打听也无果，怅然若失，才知自己情窦初开，难忘暗恋的她。后来才知黄盼盼读了护校，他发誓考上医学院，去追寻恋恋不忘的她。读同济医科大学期间，他利用寒暑假寻遍了武汉大小医院，也没找到黄盼盼。每年他都去东湖磨山看梅花，到武大校园看樱花，寻思黄盼盼一定喜欢看梅花樱花，若有缘分就能遇见她。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花。冯坤果然在看樱花的人海中遇见了黄盼盼！冯坤认为这是命运的垂怜，爱情的眷恋，更加执著地追寻这份爱情。大学毕业，他放弃了去北京读博、留同济当医生的机会，毅然决然去江桥医院应聘。从冯坤珍藏她的小辫子那么多年，到执拗追寻黄盼盼那么多年，再到为了爱情屈就小医院，足以昭示他对黄盼盼的痴情，也足以俘虏黄盼盼的芳心。但黄盼盼当场婉转而果断地拒绝了冯坤的求爱。当时，她与高原还没恋爱，黄盼盼也承认冯坤很优秀，但就是找不到恋爱的感觉。她也觉得奇怪，思来想去，可能还是剪断她小辫子的那段屈辱往事让她耿耿于怀历历在目，她抹不去那阴影，解不开那怨结。直觉告诉她：这男人做朋友可以，做爱人不可以！后来，黄盼盼与高原恋爱了，冯坤更是没戏了，无望了。
黄盼盼琢磨：夏小芬是不是冲着冯坤回来的呢？她忽然回想起一个细节：前不久，黄盼盼发现冯主任穿着一件米黄色毛衣，内行人一看就是手工打的，可他谎称是在商场买的机器编织的。夏小芬的手工编织毛衣技巧在医院首屈一指，现在看起来冯坤的毛衣很有可能是夏小芬打的！连毛衣都打了，穿上了，两人想必好上了！黄盼盼心头泛起淡淡的醋意，转而暗骂自己：呸呸！真不要脸！你吃哪门子醋呀？你过去不是希望他俩成对成双么？
十六
黄盼盼所在ICU病区天天在死人，黄盼盼的眼泪都快流干了。每次她给死亡家属打报丧电话，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有人失声呜咽，泣不成声；有人不敢接听，竟挂断电话；有人冷静麻木，淡淡说声：知道了，谢谢；也有人暴跳如雷，大声责骂。责骂的内容挺多：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去世了？昨天还能跟我们发视频怎么今天就走了？是不是你们断了氧用错了药出了医疗事故？是不是你们看到上了年纪没进行抢救？是不是你们怕多花了国家的钱没给我家老人上人工肺仪器？你们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见最后一面？怎么等到人死了再通知呀？……也许是疫情太凶猛，死亡太惨烈，封城与居家隔离太憋闷，人们怨气很大，像火药桶一点就爆炸。黄盼盼理解，不计较，不生气，不还嘴，死者为大，哀伤为上，让死者家属宣泄一下，受点委屈没关系。
那天的袭医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了。接到报丧电话匆匆赶来在死亡单上签字、领遗物的死者女儿女婿情绪失控，咆哮如雷，女儿嚎啕大哭，跳脚大骂，女婿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去朝着冯主任拳打脚踢，幸亏他戴着面罩，不然脸上会打开花。黄盼盼急忙冲上去劝阻，女婿疯狂地朝着黄盼盼大打出手，将她踹倒在地，撕扯下她的面罩护目镜与口罩，扇了她几耳光，还朝她脸上啐了几口唾沫……医院保安闻讯赶来，才阻止住这一恶意事件，将那混账家伙扭送去了派出所。
黄盼盼下腹一阵阵隐隐作痛，心头闪过一种不祥之兆：我可怜的宝宝……怕什么来什么，当晚她就流产了！祸不单行，第三天，黄盼盼还没从胎儿夭折的悲伤中挣脱出来，新冠病毒的魔爪攫住了她。她高烧胸闷干咳发冷乏力昏睡，都符合新冠肺炎的典型症状。黄盼盼在宿舍里单独隔离了几天，让刘丹帮忙开药吃，打吊针，但病情不见好转，急转直下。后来高烧昏迷过去，这可急得刘丹哇哇大哭，急忙跑去向匡院长呼救……
黄盼盼住进了ICU病区，阴差阳错，也是那张凶床——18床。黄盼盼的血氧直接掉到30以下，生命垂危，冯主任果断给她切喉插管上了有创呼吸机。黄盼盼昏迷几天几夜，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刘丹急得抓耳挠腮团团转，跑去请求冯主任：我有一件秘密武器，让我拿来试试吧！冯主任问：什么秘密武器呀？是不是民间偏方秘方？刘丹说：我拿她的婚纱来穿上，包管能让她苏醒过来！冯主任哭笑不得，瓮声瓮气地说：你胡闹什么呀？我忙得昏头胀脑的，没工夫听你胡咧咧！刘丹据理力争：冯主任，真的挺神奇灵验的！我验证过，穿上婚纱，病情就好转了！你就让黄盼盼试试吧！冯主任生气地推开她：赶快回到你的岗位上去，不然我就撵你走了！
刘丹一犟起来，也是几辆宝马都拉不回头的。刘丹乘人不注意，偷偷将婚纱带进了ICU病区。要给上了有创呼吸机的黄盼盼穿婚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丹悄悄叫来张晶晶、曲比阿美一起帮忙，才让黄盼盼穿上了婚纱。这时，在走廊上放哨的护士跑进来报信：冯主任来了！大家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刘丹急中生智，将被单盖上婚纱，又拿出脸盆毛巾，倒出开水瓶的水，装出要给黄盼盼擦身的样子。果然，冯主任一来，还没走近，看见这架势，就识趣地走开了。她们的眼睛在护目镜面罩的双重遮掩下仍闪烁出慌乱的神色，想必她们被口罩遮掩着的面容八成吓得惨白，冷汗也许淋漓了。曲比阿美甚至吓得扑在刘丹怀抱里瑟瑟发抖。
阴差阳错，奇迹真的出现了：黄盼盼穿上婚纱后真的苏醒了！黄盼盼惊疑地环视着病房，抬手比划着。刘丹倏地明白了：她要写话。刘丹递上写字板与颜色笔。黄盼盼歪歪斜斜地写上：我这是在哪里？刘丹答：这么熟悉的地方你认不出来了么？这是我们的ICU病区呀！黄盼盼又问：我怎么住进来了？刘丹嗔怪道：你以为你是铁娘子呀？百毒不侵金刚之身呀？你真把我吓死了！多亏你这宝贝婚纱救了你！黄盼盼一看，真的穿着她心爱的白婚纱裙，哭笑不得，急忙写道：快点帮我脱下来！刘丹喊来张晶晶、曲比阿美帮黄盼盼脱下婚纱，刚收藏好，冯主任闻讯赶来，看见黄盼盼苏醒过来，十分高兴，感慨：看来给你用的瑞德西韦见效了！有人喊冯主任，他转身而去。刘丹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哝道：什么瑞德西韦见效呀？分明是婚纱的神奇作用！
刘丹使了个手势，张晶晶与曲比阿美心领神会，三个护士在18床前边跳边唱起用来福灵杀虫剂广告歌改编的歌曲来：我们是病毒，我们是病毒，神奇的婚纱将我们杀死，杀死，杀死！黄盼盼咧嘴笑了，写道：真是活宝！我喜欢！谢谢你们！又问：我这是18床么？刘丹急忙说：18床不是凶床了！我活下来了，还有江师傅也活下来了！黄盼盼欣慰一笑，写道：太好了！我还担心他走了……张晶晶与曲比阿美接龙告诉她，是刘丹献出自己有病毒抗体的血浆让江师傅转危为安，恢复得挺快，已转入普通病房。刘丹调侃道：你人不怪，血蛮怪，偏偏是个十万人才有一个的熊猫血，我这O型万能输血者都不能给你输血呀！这可不怪我在生死关头不讲姐妹情不献血救你哟！
十七
自从黄盼盼生病后，老婆婆一直没见到黄盼盼。黄盼盼叮嘱过刘丹，每天替她去与老婆婆见面，拿她写给儿子的信，去给儿子念。要是老婆婆问起黄盼盼来，就告诉她，回荆州结婚去了，免得老婆婆牵肠挂肚。老婆婆非常讲礼性知感恩，第二天拿来一枚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玲珑剔透憨态可掬的小兔，托刘丹转交给黄盼盼，当作感谢儿子的救命恩人的新婚贺礼。老婆婆真细心，不知怎么知道黄盼盼的生肖属兔。老婆婆说：这枚玉佩虽算不上珍贵，但她从当姑娘时起佩戴了七十年，玉靠人养，老玉佩养成了吉祥物，希望能给黄盼盼带去吉祥好运。
那几天黄盼盼一直昏迷着，刘丹替她保存着那枚玉佩，黄盼盼苏醒后才交给她。黄盼盼觉得玉佩太珍贵，受之有愧，让刘丹转交给江师傅，就说是他母亲送给他的吉祥物与护身符。黄盼盼惦记着老婆婆在信中提到的《汉阳门花园》，希望江师傅在出院后，录一首他唱的《汉阳门花园》给她听。黄盼盼请刘丹去跟江师傅商量一下，能否把他母亲这几天写给他的信拿来，念给她听听。江师傅满口答应，刘丹很快拿来了老婆婆的一大摞写在日历纸片上的信，按照日期顺序念给黄盼盼听……
——大桥，今天我是第九天没见到你了，我天天就在医院门口为你祈祷，我相信一个八十多岁老母亲的祈祷会感动老天爷，让你平安康复的！其实我从盼盼姑娘每次见到我的眼神里，揣摩出你的病情八成不乐观，她一定是怕我担心难过而瞒着我。后来，丹丹姑娘告诉我，盼盼姑娘回荆州结婚去了。丹丹姑娘心直口快，容易套出实话来，我才知道你在生死线上挣扎着，好几次差点撒手而去，又悠了回来。我知道你是牵挂着老娘，不忍心撇下老娘，你是大孝子，不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桥，我仍然还要给你写信，我相信只要我坚持写下去，你就有希望活下来，我相信护士们百忙之中一定会瞅空读给你听，我更相信你在昏迷中听得见老娘的信能坚强地挺过来！你还记得给老娘拉京胡的钟老爹吧？他瘦得像撇撇，说话有气无声，走路摇晃缓慢，一身的病，这次得了新冠肺炎，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哎，昨天钟老爹出院了，憋得慌，一回家来就跑到阳台上拉起了京胡《宇宙锋》选曲。你得向钟老爹看齐，他八十多了都打败了瘟神，你身体比他好，年纪比他小，可不能输给他哟！
——大桥，丹丹昨天告诉我好消息了，你苏醒过来了！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就是丹丹！丹丹给你献血了！她的血怎么那么神奇呀，一输给你你就醒过来了！这也许应了那句老古话：好人有好报！你们也有缘分：过去你救了她，现在她救了你，你们都成了对方的救命恩人！
——大桥，昨天我撬开你锁着的抽屉了，你别生气，因为户籍警要查看户口本，我才撬开抽屉的。我看见了你的离婚证：原来你早在几年前就与裕华离婚了！我真是老糊涂了，一直蒙在鼓里，你们在我面前把戏演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我还真以为你怕我空巢老人孤独才跟我一起住，照料我的生活，没想到你们早就分手了……不说了，你们离婚总有你们的理由，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想开点，看淡点，活着就好！你出院后，能与裕华破镜重圆最好，不能重新走到一起，就再找个老伴过日子吧……
黄盼盼听着老婆婆的肺腑之言，心里涌动着暖流。她挺羡慕江师傅，有这么慈爱的老母亲真是幸福快乐！她忽然想起自从进了ICU病区后，就中断了给父亲写信，得赶快补上，别让父亲没听到女儿的信，失去抗疫的希望与勇气……
——爸爸，这几天手机坏了，加上太累了（黄盼盼在掩饰病重住院），没有给你写信，你一定责怪我了吧！你最近怎么样？你能让护士帮忙拍张照片，最好是录段视频给我吗？每次我给你写那么多文字，你只给我回寥寥几语，这可不像爸爸的风格，平时的你不是总喜欢跟我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么，是你心情不好？还是病情严重呀？
——爸爸，躺在病床上一定很憋闷吧？我回忆我们父女之间的有趣故事给你解闷吧！我8岁时，一天做家庭作业累了烦了，钻进床底躲起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爸爸吓坏了，慌慌张张跑到学校、小河边、公园里去找，后来是妈妈的哭喊声把我惊醒，爸爸把我从床底拎出来第一次打了我。我10岁那年没钱参加夏令营，瞒着爸爸妈妈，却说梦话被爸爸听到了。爸爸带我去徒步旅行，去荆州爬了古城楼，去洪湖看了荷叶莲花，去石首天鹅洲看了麋鹿，比同学们的夏令营丰富有趣多了！我读初一那年，一天夜里肚子剧痛，醒来一看床单上血淋淋的，我吓得嚎啕大哭，以为自己要死了。妈妈走亲戚不在家，爸爸不慌不急，笑着告诉我：你莫害怕，死不了，这是初潮，你长大了，女孩都会有，每个月流一次血。那时我多蠢呀，连月事都不知道。你帮我去买卫生巾，还洗了弄脏的衣服被单。我读初三那年，一天晚上爸爸没见我回家，在桌子上看到一张字条：爸爸，今天我闯大祸了，我与同学打架了，用钢笔戳伤了他的眼睛，校长说要开除我，我气急了把校长家的房子点火烧了，我怕坐牢，要逃亡了，偷了爸爸的私房钱与妈妈的玉镯，还偷走了邻居家的小狗，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去！爸爸，你要想知道我去哪里了，请看反面！其实正面写的都没发生，真相是我这次期中考试考砸了，不敢回家，你要是觉得这事比正面说的那些事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事，你就打我同学家电话，我马上就回家。哈哈！这是我现学现卖，从中学生杂志上看到一则外国学生故事而模仿的，想不到还真管用……
——爸爸，你还记得当年剪掉我辫子的那个调皮大王么？当时你用剪刀在手臂上戳了一个血窟窿，把全班学生都吓呆了，把调皮大王都吓尿了，从此不敢欺负我了。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然我也没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这家伙又转到我身边来了，他就是我们病区的冯主任！他还是那副德性，脾气大，面相凶，如画中老虎不吃人，模样吓人，不过爸爸你放心，他不但不欺负我了，反而挺关照我，毕竟是同学加老乡吧。这家伙脸皮真厚，知道我与高原都要结婚了，还要跟我求爱，我当然回绝了他……（高原读到这里，泛起一股淡淡的醋意，盼盼是不是真的回绝他了？这次推迟婚期是不是姓冯的搞的鬼？）
黄盼盼又给高原发短信：想办法拍些我爸爸妈妈的照片，最好是视频给我发过来，我太想念他们了！这可难倒高原了。
其实黄父已经去世十多天了，黄母也因疑似感染住进了方舱医院。高原担心黄盼盼悲恸影响身体与工作，一直在隐瞒着，假冒黄父在回短信，怎么拍得了照片与视频呢？高原只好以黄父口吻扯谎：医院担心引起社会恐慌，一律不让在重症病房里拍照录像，一旦发现有人偷偷拍照录像就没收手机。这理由还算站得住脚，总算把黄盼盼哄得将信将疑，不再坚持要照片视频。
但黄盼盼心里疑云不散：难道爸爸跟几天前的我一样在昏迷中，为了怕我担心而瞒着我？难道爸爸给我的回信是哪个好心的护士代笔的？黄盼盼为了试探是父亲的亲笔回信还是有人代笔，她耍了一个小伎俩：要与爸爸下盲棋！
她五岁起，爸爸就教她下象棋，十岁就能下盲棋了，有时父女俩一个躺在床上一个靠在沙发上你一句我一声地喊叫着“车5进8、炮六进九、马8退6、车四进九”的时候，母亲感到莫名其妙，没有棋盘棋子，光靠嘴巴说脑子记，这盲棋也太难了呀！黄盼盼曾想教会母亲下盲棋，母亲嗤之以鼻，不屑一学：我懒得动这冤枉脑筋，不如睡懒觉打打麻将。其实母亲是个脑瓜灵光的女人，记性特好，她在外面打完麻将，可以对经典大胡进行复盘，上家打的什么张子她吃的，下家打的什么张子她碰的，对家打的什么张子她开杠的，杠到什么张子胡了多少番的胡，清清楚楚，历历在目。黄盼盼思忖：母亲要是学盲棋绝对学得会，她不想学，是觉得下盲棋不过瘾，费脑筋，更重要的是不能悔棋偷棋。妈妈陪爸爸下棋有霸王条约，要爸爸让她车马炮各一个，这还不算，还经常悔棋。棋走了多步实在悔不了，她就偷棋，不是偷偷拿掉爸爸的棋子，就是悄悄添上自己的棋子。更恶劣的是，她还跟爸爸订下了特殊象棋规则：她可以走撇腿马，飞压眼象，车可转弯，炮可无架，爸爸为了消遣，只得依她。
黄盼盼想到这里，有点小得意：对！就用盲棋来“火力侦察”一下，看看爸爸的病情如何。想必妈妈、高原与护士医生都不懂盲棋，代替不了爸爸吧？殊不知，黄父在回光返照之际，早已料到女儿会来这一手，叮嘱高原要找个会下盲棋的人，以免女儿来试探时露出马脚来。高原问了一圈亲朋好友，臭棋篓子挺多，可会下盲棋的人一个也没有。无奈，高原在网上一搜索，居然搜索到一个机器人盲棋软件。他如获至宝，立即下载了，还把操作程序演练得滚瓜烂熟。果然不出黄父所料，黄盼盼抛出了下盲棋的招数。高原沉着应战，凭借着机器人的棋艺轻巧地战胜了黄盼盼。黄盼盼虽败犹喜，看来爸爸病情不重，思维还这么敏捷，棋艺还这般老道！
黄盼盼脱离了有创呼吸机，可以自主呼吸了。这天，电视台记者婷婷又来采访了，告诉黄盼盼，那个殴打你的人确诊为新冠肺炎，如果痊愈后也要负法律责任，可他罪有应得，昨天病死了。婷婷问：高原知道你病了么？要不要我转告他？黄盼盼慌忙请求：你千万替我保密！还有，你这采访也要给我打马赛克，用化名，免得让我爸爸妈妈和高原看到了担惊受怕！婷婷爽快答应，又问她：你康复后最想干什么？是不是最想当新娘呀？黄盼盼说：当然。不过，要是疫情还没结束，我还得回到我的岗位上去，我不能当逃兵！婷婷离开前，递给黄盼盼一个首饰小匣子：这是高原当年跟我订婚时送给我的钻石戒指，我一直舍不得退还给他，不是贪财，而是不甘心失去他，想跟你再搏一把，收复爱情失地，把他夺回来，看来我没戏了，我认输了，我不方便与高原见面，托你把钻石戒指转交给他吧！黄盼盼推辞：你还是亲自退给他吧！
夏小芬接任了ICU病区护士长，对黄盼盼的照料格外精心周到，她都听冯坤讲清了真相，为冤枉黄盼盼诚恳道歉，两人和好如初，成为好闺蜜。黄盼盼好奇地问：你们怎么又“勾搭”上的呀？夏小芬朝她鼻尖上戳了一指，嗔怪道：你真讨厌！咋用勾搭这么下流的词呀？真是亵渎了我们纯洁的爱情！夏小芬娓娓谈起她与冯坤之间的爱情复活故事：夏小芬逃离后仍然忘不了冯坤，继续写痴情日记，然后把五大本痴情日记寄给冯坤。多亏黄盼盼与高原相恋并要结婚，这才让冯坤彻底断了念想，他懂得了爱情靠缘分、强扭的瓜不甜、不能钻牛角尖、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等人生哲理，再认真用心去读夏小芬的几大本痴情日记，忽然醒悟到：他已经错过一个好女人，再不能错过另一个好女人！就冲她为我写下几大本痴情日记，又敢于为我殉情自杀喝下毒药水，我也得珍惜她！接纳她！在夏小芬生日那天，冯坤邀请她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办了个烛光生日晚宴，共度两人世界，还送给她钻石戒指，跪下向她求婚……
刘丹跑到黄盼盼面前，轻声唱了起来：“小时候的民主路冇得那么多人，外地人为了看大桥才来到汉阳门，汉阳门的轮渡可以坐船去汉口，汉阳门的花园，属于我们这些住家的人……”黄盼盼嗔怪道：你唱的什么呀？不像是歌词，活梗的大白话，真难听！刘丹噘嘴说：这么好听的歌你怎么不喜欢呀？为了唱给你听，我跟江师傅学了好几天呀，你真是没良心！黄盼盼轻轻拍打她的屁股：你得跟江师傅学那首《汉阳门花园》，那首歌才好听！刘丹噗嗤一笑：傻瓜！这就是那首歌呀！黄盼盼一怔：你别骗我！我在老婆婆的信中看到过那首歌的歌词：“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看这歌词多美呀，唱出来一定好听呀，哪像你唱的大白话……刘丹急了：你这是中间的一段，这真的是《汉阳门花园》，不信，你看呀，这是江师傅给我抄的歌词。刘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黄盼盼接过一看，好娟秀漂亮的字体，愣了：这是老婆婆的字迹吧？你确定是江师傅写的？刘丹说：这哪有假？他当着我面写的！黄盼盼暗自惊叹：真没想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能写出这么娟秀漂亮的字来！不过也不奇怪，他母亲的一手好字传给儿子也在情理之中。她认真看起歌词来，刘丹顺着哼唱起来：“现在的民主路每天都人挨人，外地人去了户部巷就来到了汉阳门。车子多人也多，满街的流行歌，只有汉阳门的花园，还属于我们这些人……”
刘丹告诉黄盼盼：我已经爱上一个人了！黄盼盼感到既高兴又惊讶：谁呀？刘丹开玩笑：你放心吧，虽然现在网上流传“防火防盗防闺蜜”的段子，我不会在背后打你黑枪抢你家高原了！黄盼盼抢白她：有本事你只管抢，只要高原喜欢你，我卖一送一，把婚纱也送给你！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呀？不会是冯主任吧？刘丹抗议：天呀！你怎么会猜是他呀？你真坏！恶心我！他每天对我不是冷冰冰，就是凶巴巴，我才不喜欢他咧！黄盼盼暗忖：哼！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人家可看上夏小芬了！黄盼盼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呀？刘丹说：江大桥！黄盼盼大吃一惊：你别瞎说了！他可是跟你父母一辈的人呀！你怎么会爱上他呀？打死我都不信！刘丹反驳：怎么不能爱他呀？现在不是流行老少配吗？黄盼盼有点急了：我看你真是疯了！难道新冠病毒钻进你脑子里去了？是你从小缺乏父爱，有恋父情结呀，还是江大桥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到底爱他什么呀？刘丹眨巴眨巴着眼睛，思索片刻：我也不知爱他什么？也许爱情都是这样糊里糊涂的，说不清道不白的，也许是爱他性格开朗乐观，也许是喜欢他唱的歌说的笑话讲的故事，也许是敬佩他的为人与义举，还有他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对了，还图他有个好母亲，将来有个这么好的婆婆真是修来的福气！黄盼盼提醒道：丹丹，我不是反对你爱上他，而是作为你的闺蜜，提醒你认真考虑好，婚姻大事可不是过家家的儿戏，是一辈子的大事，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刘丹点头：我考虑好了！等他出院了，我就跟他结婚，搬到他家去住，我太喜欢他住的那个汉阳门花园了！黄盼盼沉吟良久，伸出手来，与刘丹双击掌：看来你死心塌地爱上他了！那好吧，我祝福你们！刘丹扑上去与她拥抱：你真是我的好闺蜜！你得够意思讲义气，快点好起来，帮我去置办嫁妆、布置新房，当我的伴娘哟！
黄盼盼真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一命还一命，命运纠缠在一起，血液汇流在一起，将来幸福与快乐也会围绕在他们身边……
十八
——大桥，前天头疼咳嗽、发烧、畏冷，我以为染上瘟疫了，还好，今天去社区医院看病了，医生说是感冒，昨天在家躺着休息，没去医院看你。我这么大年纪了，晚上望着月亮想，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每天睡下，不知明天会不会醒来。本来想等你出院，再兑现我的诺言，再告诉你木箱的秘密，看来得先告诉你了。其实，木箱的秘密也就是你身世的秘密，这秘密我已经封存了半个世纪。
——大桥，你不是老娘的亲生儿子！那年我还在汉口六渡桥居住，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走到小巷口，忽然走过来一个年轻女人，央求我帮她抱抱婴儿，她要上个厕所。我没多想，把婴儿接过来了，哪知道她一去不复返，我在夜色中徘徊了两个钟头，感到万分蹊跷、犹豫。我准备把婴儿送往派出所，婴儿啼哭起来，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尿了。我想先把婴儿抱回家，喂饱了，换了尿布再送。打开襁褓，里面包裹着一件非常漂亮时髦的白色婚纱，上面用红色的几行字，写明婴儿的出生日期，小名叫大桥，父亲是个有妇之夫，一直欺骗她，要与她结婚，结果她怀孕了生子了，仍无望，最近她突然查出患了癌症，本想带着婴儿一起跳长江一死百了，可看到婴儿可怜可爱，真不忍心，就给婴儿留条生路，挑一个面善的人送了，还说，希望对方大慈大悲大恩大德善待我的孩子，我在阴间保佑你们平安幸福……也许匆忙之间找不到笔，她才用口红代替，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写在婚纱上呢？为什么要把婚纱放在襁褓中呢？后来我为了不泄露你身世的秘密，从汉口搬到了汉阳门花园，把婴儿视为己出，抚养长大，那婴儿就是你！
——大桥，其实老娘也跟你亲娘一样的苦命，年轻时痴心爱上一个男人，没想到他嫌贫爱富，移情别恋，跟一名富商小姐结了婚。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断了婚念，独身到36岁了，才遇到一位死了老婆、带着一儿两女的语文老师，他能说会道，能写会画，慢慢就把我封闭的心打开了。我正准备嫁给他，偏偏你闯进了我的生活。他听说我要带着你一起出嫁的时候，沉默了，退却了，他承受不了四个孩子的生活负担，更承受不了世俗观念的冲击。他哀求我不要收养这孩子，我很矛盾，准备妥协，要把你送到孤儿院去，可就在出门的瞬间，你仿佛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生离死别，哇哇大哭起来，一下子撞击到了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我毅然决定，在感情的天平上，我倾向了你！
——大桥，后来我们母子之间的故事你都是主角了。我今天把你真实身世告诉你，不是要你感恩于我，而是让你知道，你是命运赐予我的一颗欢喜果，无论人生多么坎坷，生活多么清苦，有你在我身边，我都感到幸福快乐与充实温馨。我前面的路不多了，可你的路还很长，如果你要感恩的话，就快点好起来，打起精神来，把余下的日子过好，要是你憨人有憨福，能找个老婆过日子更好，实在不行独身也可过好日子，你老娘这辈子独身不就过得蛮好么？你能过好日子，这是最大的感恩，最好的孝心！等到我离开你的那一天，我会走得很放心，了无牵挂，我在天堂里遥望你，保佑你！
江师傅看完老母的信，情不自禁呜咽起来。刘丹本来就感情脆弱眼窝浅，更是哭得一塌糊涂。那天，刘丹与老婆婆见面的时候，调皮地问：要是我给你当儿媳，您老答应么？老婆婆一愣：丹丹姑娘，你这么年轻，我儿子都五十岁了，你怎么会瞧得起我儿子呀？不能这么撩老人的，我可要生气了！刘丹说：我说的是真的！老婆婆吃惊了：不会吧？我这是在做梦吧？我家大桥怎么会有这样的憨福？刘丹贴近老婆婆的耳朵神秘地说：老人家，不过我是有条件的……老婆婆问：什么条件？刘丹把老婆婆搂紧怀抱，动情地说：我可是看中了你这么好的婆婆！我要你永远活着！永远当我的好婆婆！
十九
黄盼盼躺在病床上，更加思念高原。高原在电话里遗憾地说，他们志愿者爱心车队因为有个队员不幸中招了，他们都受到连累，集中在酒店隔离14天，很遗憾最近不能来看望她了。不过，高原仍然给黄盼盼画了许多漫画，还配上打油诗，逗黄盼盼一乐。黄盼盼说：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们每个护士美女画像吧，只许往美里画，不许往丑里画。高原根据黄盼盼发来的照片，偏偏给每个护士画了一幅漫画，有的笑弯了腰，有的吓得惊叫，有的伸大拇指，有的急得跺脚……黄盼盼说：我家高原又没收你们钱，纯属献爱心义务画像，喜欢的留着，不喜欢的删了！夏小芬愤愤地说：没有那么便宜！删了也不解恨！他知道伤害我们有多深么？造成我们心理阴影面积多大么？姐妹们，等到疫情结束了，我们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好好地闹闹洞房，整治整治那位胆敢丑化我们护士的新郎！护士姐妹们一起起哄，有说要给新郎画大花脸的，有说要给新郎喷辣椒水的，还有说要设计恶作剧好好盘盘新郎的……
谁也没料到，新冠病毒这个狡猾阴险的病魔一直在黄盼盼身体里蛰伏着、觊觎着，等到时机成熟给予宿主致命一击。本来，黄盼盼一天比一天好转，忽然间，病情突变，血氧断崖般突降，呼吸困难，胸部像拉急了的风箱一样激烈紧促地起伏，嘴里发出瘆人的惨叫。冯主任心急如焚，立即邀请几个大医院的专家来会诊。
范文灿又来了，提出再次切喉插管上有创呼吸机。范文灿想送给黄盼盼的新婚礼物，是他去英国伦敦参加医学会议，在参观南丁格尔在伦敦圣多玛斯医院建立的世界第一所护士学校时获赠的一尊铜雕——提灯女神南丁格尔雕像，想必黄盼盼一定十分喜欢。但范文灿忧心忡忡，看来她凶多吉少，还能再次脱险么？
冯主任亲自操刀切喉，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这可是他曾暗恋心仪多年的女人，第一刀也是他亲手切割的，疤痕还没消失，哪里忍心在那么美丽滑腻的脖子上再切割第二刀哟！他暗恨自己：怎么能让盼盼为了替自己去挡那袭医暴徒的攻击呀？怎么没有本领从瘟疫魔爪中把盼盼救出来呀？我太无能了！太痛苦了！恨不得将这一刀割在自己的脖子上！
曲比阿美跪在黄盼盼病榻前轻声哼唱起来，咿咿呀呀，婉转好听，就是听不懂唱的什么。张晶晶感到好奇：你到底是唱歌呀，还是念经呀？曲比阿美解释：这是彝族古老的祈祷歌曲《不要怕》，歌词大意为：穷也不要怕，冷也不要怕，饿也不要怕，只要人活着，努力着，什么都会好起来；鬼也不要怕，兽也不要怕，病也不要怕，只要人活着，坚强些都会挺过去……张晶晶感慨：哦，这歌词挺好的！不过这灵验么？曲比阿美坚信：挺灵验的！我阿皮（奶奶）说过，我阿达（爸爸）阿莫（妈妈）生病了，受伤了，只要唱这祈祷歌《不要怕》，比灵丹妙药很灵验，很快就会好起来，挺过去！张晶晶嗫嚅：你看上去不像护士，却像个小巫婆呀！但愿如此，你继续唱吧！
黄盼盼那天苏醒过来，意识到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用手指划着要手写板。她艰难地写下五行歪歪斜斜的字：
我死后，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我的遗体捐献国家。
高原，婷婷还不错，男子汉要大度，容许爱回头！
冯坤、夏小芬，好好相爱！
丹丹，帮我穿上婚纱上路……
黄盼盼永远闭上了眼睛。护士姐妹们给她精心化了新娘妆，为她穿上白色婚纱裙。她安详地躺在担架床上，显得那么美丽圣洁。ICU病区的值守医生护士都参加了黄盼盼的遗体告别仪式。
没有哀乐，唯有哭声。夏小芬带领护士们朗诵起南丁格尔誓言：“终身纯洁，忠贞职守，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
担架车缓缓推去。刘丹哽咽着唱起《汉阳门花园》：“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
刘丹呜咽着唱不下去了，曲比阿美、张晶晶等护士们接着齐声唱起来：“十年冇回家，天天都想家家，家家也每天都等到我，那一天能回家，铫子煨的藕汤，总是留到我一大碗，吃了饭就在花园里头，等到她的外孙伢……”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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